| 言白 | 一念山河。『下』



接上






清晨被曙光点醒,染着一抹清淡的天光,初升的太阳温润和煦,像是沉入绥湖中的石子般惊不起波澜。李泽言惊觉自己居然真的伏在书案上睡了一晚,他直起身子揉了揉眉心缓解残留的疲惫,回想起梦境中少年白起那张青涩的脸庞却是不由自主勾起嘴角。

 

一杯茶突然被放到了他的面前,李泽言急忙收敛表情放下手,刚想斥怒一下对方谁允许他进来的,却是在抬起头的瞬间对上了白起微微蹙眉的表情。

 

李泽言惊讶:“你怎么在这。”

 

白起换上了自己专门为他准备的衣服,他站在书案前神色显得有些拘谨,在听到李泽言的声音后转头指了指门口:“你的人叫我来的。”

 

李泽言瞥了一眼门口,单薄的纸窗透出了魏谦明显的身形。多管闲事。他在心中暗骂一声,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一副清闲的模样拿起了白起递上的那杯茶,细细品了起来。他自然是注意到白起有话想说有话想问的模样,但他却偏偏不想听,对方隐忍着急躁的表情让他觉得很是有趣。

 

“身体好些了吗,就这样乱走。”放下茶后,他假意愠斥道,“宫里有多少人等着看我把你处决了你不知道吗。”

 

白起的脸色看起来更加阴沉了:“你都知道这些。”

 

“我怎会不知。”

 

“既然如此你更不该这般维护我,你明知道会有人以此做文章,为何还要这么做。”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这么做,除了让我背负上了叛国之罪,我看不到其他任何好处。”

 

李泽言闻言突然微微勾起嘴角:“如果我说,我就是想要你与我一同堕落呢。”

 

白起愣住,张开嘴动了动,却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李泽言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他从书案旁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在路过白起身边的时候才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还算合身的衣服,才道:“我要回去收拾一番去上早朝,你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如果无聊了可以看看书,我一会会让魏谦送点吃的进来。”白起转身面向他,他却不等白起问什么便继续开口,“你不必回牢里了,我会让人为你收拾一间住处,对于这个安排我自有说法,我希望你不论今后听到些什么,都要相信这都是为你好,我希望你不要去干蠢事。”

 

最后一句话,李泽言说得铿锵有力,明明是一种不由分说的命令语气,白起却莫名听出了一丝沉重。也是如此他把所有想要辩驳的话语全部吞回了肚子,即使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却还是对着李泽言点了点头。

 

李泽言看起来为此心情很好,他柔和了表情,抬手拍了拍白起的肩膀,便大步走出了书房。

 

今天的朝堂注定是不安分的,敌国将军入住偏殿的事情一瞬间就传遍了整个宫中,这次不用周亲王来挑事,就有许多官员表示这样的行为甚是不妥,还望他三思。周亲王便也跟着煽风点火:“为了立九溪之威严,陛下还是早日将那将军处决了好。”

 

李泽言早就料想到这个提议会被附和,纵使昨日是周亲王暗中动作,但是李泽言明白凭借对方在这的人脉,他即使说出来,也不会有很多人觉得周亲王做的有错。李泽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神情莫测地看向殿上百官:“敌国将军白起,智勇双全,肝胆孑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能为我国所用,那必然是如虎添翼。我不希望在外面听到有人说,九溪是个蔑拒人才的昏 | 庸之国。”

 

这番说法听起来可辩可解,但是大家向来都明白这个君王话里的意思:我既然都为我的行为给出理由了,你们便听着欣然接受就好。

 

于是百官不再有异议,但是任谁都知道,并不是谁都为此而服气。

 

李泽言去到他为白起专门收拾的寝宫的时候,白起已经身在这里了,那人站在门口蹙着眉,望着进进出出的侍从,一副有话想说却又生生忍着不说的模样,在看见李泽言出现后,他的目光突然多了几分神采,李泽言眼神一动,随即招呼着侍从全部离开。

 

人一走完,白起就立刻迎了上来:“我不知道你说的一间住处的意思竟然是一间寝宫。”

 

李泽言故意挑眉:“你这是在小看我吗。”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白起咬牙,“你知道你会遭到多少非议吗。”

 

“我心里自然有数。”李泽言突然话锋一转,语气都清亮许多,“不知将军对这间住处可否满意。”

 

“……有心了。”

 

李泽言自是注意到了白起忽地就沉下来的语气,他也自然是知道为什么,这间偏殿本就闲置许久,从白起被带回来的第一天起他就让人重新打点这间偏殿,完全按照西月的装潢风格来布置的,而这间屋子,他也特地让人布置成了他当年住过的白府的模样,虽然不能完全重复,但他看到白起隐隐透着思念与悲伤的神情时,就知道白起定是为之而动容的。

 

他不指望白起能因此察觉到什么甚至是认出他来,是他让白起陷入这般境地的,他只知道,他会竭尽所能来保得白起的安全。

 

宫中近日来格外不安分,但这并不是因为白起,早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人们就在蠢蠢欲动,李泽言心里是清楚的,这场不得不打的战争才是一切的源头,即使没有白起这个理由,那些人也有千万种办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自从入住第一日来象征性地看了看后,李泽言便再也没有出现在自己的住所,白起乐得清闲,却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所忽视了,他本能地觉得那些是很重要的东西,却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个踪迹,只落得心神常常不宁。

 

李泽言对他的态度太不像是一个君王对待敌人应有的态度,纵使是尊重人道尊重性命,那也过了头,不如说,他总觉得李泽言看着他的眼神对他说的话,就好像是他们曾经认识,而自己却没能认出他。

 

这个念头让白起觉得心悸,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那枚白玉,白玉的一角有个裂口,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裂口也渐渐变大了,偶尔擦过那较尖锐的部分,都会惹得指尖一阵被擦伤的微疼。他有一个思念许久的故人,他想他们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了,不知道如果再见面的时候,对方能不能认出他来。

 

李泽言虽然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了,但是派人送来东西的活却一刻都不落下,本来身在这样的宫中他就觉得不甚自在,偏偏李泽言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为了监守他,让门外宫女侍卫站了一群,时不时还会有人敲门问他需不需要什么。

 

房内的桌上总是摆着一盘桂花糕,白起什么人都不想见,偏偏希望这个送桂花糕的人能够多来几次。糕点表面洁白清透,还没有咬下去就是一股花的清香,是白起最熟悉的那种味道,也是白起想念了很久的味道。他还记得他和那个人并肩坐在树下吃桂花糕时候的场景,即使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对于他而言却是历历在目,这么多年来他总有些后悔,年幼时他从来不敢做出那样的决定,如果那个时候他不是询问就好了,如果那个时候他请求对方一直陪着他就好了,即使得到的回答可能仍旧是相同的,但是他却不会留下遗憾。

 

一连七日过去,白起都不再见到过李泽言的身影,只是偶尔从门外的侍从聊天闲话中得知,李泽言与那什么周亲王在朝堂之上当众撕破了脸皮,急火攻心身体似乎有些抱恙,而那周亲王也失了些许威信,在朝堂之上也不再多说什么。

 

白起听着,时常皱起眉头,但是李泽言不来找他,他便也没有理由给予那人过多的关心。

 

又是三日,李泽言突然派人捎了个口信,让自己去书房找他,那时白起正站在窗前抬头看着一月只一日的满月,他在这宫里没什么事情可做,长年练武浮躁的性子也渐渐沉稳下来,平日里看看古书赏赏外景倒也还算自在,李泽言这一找他,就好像是打破了终日来压抑着的性情,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前去的步伐带着本不该有的急切。

 

十日不见,李泽言却还是那副模样,表情严肃沉闷,面色阴翳清冷,白起走进书房的时候,对方正坐在书案前饮酒,各种文书在案角堆积成一块,对方似也不想过多理会,在看见白起进来的身形后,他也没有过多的改变,只是微微柔和下表情,然后示意白起坐到他对面去,白起照做了,接着就看见了放在李泽言对面的另一个酒盅。

 

“我不饮酒。”

 

“就当陪我一会儿。”

 

李泽言意外地没有说出任何嘲讽刻薄的话语,他的声音很轻很淡,说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向白起,但是白起却隐约听出了一丝疲惫。

 

沉默了一会,白起还是拿起了面前的酒杯,在李泽言率先一饮而尽之后,也浅抿着喝了下去。

 

“今晚为何饮酒,与那周亲王有关吗。”

 

“我凭何一定要为了那种人才能饮酒。”李泽言突然笑了一下,“我只是想找个理由见见你罢了。”

 

白起只感到心脏突然一震:“别拿我说笑了。”

 

李泽言也不回话,只是自顾自地为自己和白起的酒杯都将酒满上,他饮酒时的模样格外沉默,但是白起隐约知道这不是对方常有的姿态,定是发生了些什么,才让这个高傲的君王露出这难得一时的颓态。

 

他本也不是一个时常饮酒的人,此时也不过是不好驳了李泽言的请求,几杯酒下肚,白起便觉得脑袋开始发涨,胃里也是焦灼的不适,但是再看李泽言,对方仍旧是那副不轻不淡的自然神色,就好像于他根本没有影响。白起放下酒杯,拿过一旁的茶喝了一口,才是觉得口腔内的涩苦味消去很多。

 

李泽言见状挑了挑眉:“将军果真不会饮酒。”

 

李泽言不让自己叫他陛下,但是偏偏对方叫自己叫为将军却是自然,白起听着,总觉得不是个滋味:“习武之人本就不常饮酒。”

 

“说来,你的武器乃是长枪,甚是少见。”

 

白起轻哼:“你有心夸赞我,不如把我的武器还给我,反正我在这宫里也不可能只身一人掀起什么风浪。”

 

“好啊。”

 

“嗯?”白起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本只是讽刺般地随便说说,不料对方却答应得尤为果断:“还你也无妨,过段时间我会让人送到你的寝宫中。”

 

这本该是件让他愉悦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李泽言一边拿着酒杯一边淡然地做出这个看似轻巧的决定的时候,他的心里竟是五味陈杂。一直以来他就看不懂李泽言这个人身为君王到底是怎么想的,对方所说的和所为他做的,都是那么不合常理,偏偏对方却把它们当成一件简单的事情,自己本身寄人篱下不该忤逆对方,但是从他第一天见到李泽言开始,对方有什么事情不是曾满足过他的呢。

 

“李泽言,我们认识吗。”

 

李泽言突然抬头看向了白起,白起注意到对方的目光突然变得专注而有神,眸色也突然变得深邃,但是对方却也很快速地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就好像是没有经过更深的思考:“自然是认识的,就像是我不需要介绍,将军就知晓我的姓名一般。”

 

白起黯然,他不知道李泽言究竟是在刻意模棱两可地隐瞒,还是那真的只是自己异想天开自欺欺人的念头。

 

门口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有侍从在外面说是送来了点心与茶水,李泽言微微偏头看了一眼,白起却是突然动身意欲站起:“我去拿吧。”李泽言闻言又坐回身子,没有表示异议。

 

白起撑着起身,先前喝得过多的酒偏偏在这个时候作乱起来,身子还没站直,白起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口腔里涌起一股酒精的作呕感,意识根本反应不过来,他就身子一歪,直接栽倒在书案上。书案一角正堆着各种各样的纸张文案,被他这么一扑,那些纸张便全部散开,落得地面一片狼藉。

 

恍惚之中白起听见李泽言让外面的人先退下,随即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扶起,他摇了摇头,那一瞬间的眩晕也渐渐淡去,视线清晰起来之后,他看见了李泽言显得有些玩味的表情。

 

那脸上的笑意甚是明显,让白起不觉脸颊有些发热,他想挣开李泽言的搀扶,不料对方却突然抬起一只手,用手背探上他的脸颊,对方手的温度是低凉的,贴在他的脸上竟是意外地舒适。然后他听见李泽言说:“看来以后是真的不能让你喝多了。”

 

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接了话:“没有以后了。”

 

李泽言的身形突然僵硬了一下,而这被白起很好地感知到,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沉默了一会之后,酒精带来的眩晕也彻底缓解了,他不动声色地推开李泽言的手,对方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依旧站在他的身旁,白起并不自然,只好蹲下身子去拾掇被他弄了一地的纸张文案。

 

书案的角落放着一个纸筒,里面装了很多被卷起来的纸张,不知是画还是谁人提的字,他刚刚的动作过大,这个纸筒也一并栽在地上,里面的卷纸全数掉落出来散了一地。白起先是把那些像是奏折的文案一个一个收拾好,才转身去捡这些零散的纸张,有一张纸在凌乱中展开,露出了其中包裹着的文字,白起本无意偷看,他只想把这张纸重新卷好放回筒中,但是那张纸上的文字不多,却是直接窜入白起的眼中,让他一瞬间手脚发凉,有种血液倒流的窒息感,整个人僵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偏偏这个时候李泽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怎么了。”

 

他本不想管白起多余的举动,却是注意到白起突然的僵硬,李泽言随意地侧眼看去,在看清楚白起手上拿着的东西后,自己竟也是一愣,随即脸色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过了好半天白起才找回自己的知觉,他也不顾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地方,直接扔下了手中所有其他的东西只留下了那卷纸张,纸上写着的文字一个一个生生刺入他的眼中,他感到指尖都开始颤抖,再次看向李泽言的时候,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连声音都添上了颤音:“这是什么。”

 

这也许是第一次,白起露骨又直接地把自己包含着所有感情的视线投向了李泽言的眼睛。

 

李泽言依旧站在那,像是突然就没了君主的模样,虽然对方的表情还是那样波澜不惊显示不出什么感情,但是那沉默的态度就好像是在证实所有的事情。

 

“这是什么。”白起又问了一遍,语气竟是多了几分愤怒。古往今来,敢这么跟一个君王说话的,不论是什么身份,白起怕也是第一个了。

 

李泽言终于对上白起的目光,眸中却仍是漠然:“一首诗而已。”

 

纸上写着的只是一首诗而已,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二十个字,却像是生了根一样,这么多年都扎在白起的心里。

 

那首诗这么写道:

 

 

一望可相见,

一步如重城。

所爱隔山海,

山海不可平。

 

 

当年李泽言离开的时候,所留下的信件中,写的就是这么二十个字。

 

而当年白起在醒来之后找不见李泽言身影的时候,所找到的除了那块对方从不离身的白玉,就是这么单薄的二十个字。

 

没有感谢没有歉意没有道别,就只有这么意义不明的二十个字,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白起忽地红了眼眶,拿着那张纸的手不由自主就用上力,瞬间就将纸张捏皱,他却浑然不知,只是还有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泽言却在这时主动开了口:“这只是我闲来无事誊抄的一首诗而已,白起将军想必平时圣贤书读的不多,不知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就在这一瞬间,白起突然觉得心口遭到重重一击,他听着李泽言的话,突然间竟然是连一个惊讶的表情都做不出:“你说什么?”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能说出下半句:“这只是一首你誊抄而来的诗?”

 

李泽言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白起,像是在用无声来默认白起这可笑的反应和举动。过了一会,李泽言突然蹲下身,亲自收拾起散落了一地的狼藉,等到他把一切都收拾好复了位后,白起依旧是站在那没有反应的模样。

 

白起不知道的是,在那个纸筒之中,所有的纸张上写着的全部都是这么一首诗,这么多年来李泽言时常会想起白起,而每当他的思念无法抑制的时候,他就会把这首诗再在纸上写一遍,看着这些淡淡的墨迹,他才能感到那仿佛自欺欺人的心安。

 

李泽言突然抓住了白起的手腕:“看着我,白起。”

 

白起回过神来,就看见李泽言堪称温柔的表情:“我让你想起了什么。”

 

白起咬住下唇,一瞬间觉得身体都失了力气,腿一软直接重新坐回座位上,李泽言这才是放开白起,他走到一边,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杯水,然后他把杯子放在白起面前,绕过书案重新在白起面前坐下。白起有些恍惚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还是温热的,让他从方才开始就不能平复下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白起轻声开口:“抱歉,我……我想我误会了些什么,我还以为你是我的一个故人。”

 

李泽言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悦:“跟我说说吧。”

 

白起又是安静了一会,表情变得怀念而悠远。他开始用他一贯磁性的声音讲述起十年前的故事,那是他们都熟悉的一段过往,但是白起并没有说得一应详尽,他没有说他与那名故人是如何相遇,只说他很开心多了一个能听他说话的人,他没有说那些故人陪伴他晨练的日子,只说他是为了那个故人才重新拾起了长枪,他也没有说他们共同学习共同成长,只说他这辈子都可能再遇不到这样一个人了。

 

然后白起说到那名故人不辞而别的那天,只留下了那块裂了一角的白玉,还有那首意义不明的诗,极少阅读古籍的白起一度以为那是他的故人所写的想要留给他的话,却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这只是一首被誊抄的诗。

 

这个时候白起的手上仍旧拿着那张褶皱不已的纸张,纸上的文字映在两人眼中,心里都有着心照不宣的感受,只是谁都不曾说出口。

 

“你有想过,你那故人为何要留下这首诗吗。”

 

白起闻言低眸:“不知。”他顿了一下,像是做好了什么思想准备,“也许他选择离开,就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吧,也许他是想用这首诗来告诉我,有些事情我该放弃了。”

 

这是相当隐晦的一段话,李泽言不知道对方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把这些话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在这么说着的时候,对方的声音干涩而无味,脸上虽然面无表情,但眼中却透着唏嘘自嘲,他想他是看过对方这幅表情的,就在他当年间接地拒绝了陪同对方一起入宫的请求的时候。

 

有些事情他李泽言又怎会不懂,当年他选择离开,正是因为他们立场不同,他身上所肩负着的东西,也不是白起需要跟他一同承担的。

 

莫名地,李泽言轻笑一声,惹得白起不解地看向他。

 

“你可知,这首诗不止这四句。”他抬手指了指白起手上拿着的纸,“还有后半段。”

 

白起的眼睛意料之中的睁大了,他看着李泽言好一会,却又不知为何在最后一秒放弃了:“我不知。”他的声音很是低沉,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宣城,纵使还有后半段,也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李泽言早已料想到白起会是这样的反应,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告诉白起这首诗的后半段,有些东西,总要自己挖掘出来,才会发现那是自己内心真正所渴求着的。

 

这个夜晚就这样安然而过,在让白起离开之后,李泽言特地让人准备了解酒茶,第二天早上给白起的寝宫送过去。他又叫来了魏谦,让他去把那支锁在缴械库的长枪拿出来,在合适的时机再送还给白起。

 

从那日起白起又不再能见到李泽言了,宫中近日来时常有军队驻行,有一日还进入了他的住所,在看见是他之后也没说什么就离开了,但是白起认得那些人的眼神,含着打量与算计,让他明白那些不是属于李泽言的人。

 

偶尔想起李泽言,白起便不能平复下自己的心绪,他直觉李泽言对他说了谎,即使他不是那种有资格要求对方对自己绝对诚实的立场,但是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希望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从他见到李泽言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对方给了他一种令人发指的熟悉感,即使在他的记忆之中,没有那人的声音,没有那人的背景,但是那双总是淡然,却在看着他的时候带着柔和的眸子,是他十年来都不曾忘记过的。也许一直以来不愿意去承认的那个人其实是他,他也许只是不希望自己寻找了这么久的人,会和自己是这般对立的立场。

 

有一晚他梦见了年少时的事,木子在院子里与自己的父亲下棋,明明不过比自己大了四岁,但对方看起来就像是样样精通。那时候那人的表情平静而专注,眸子里甚至没有多少认真的色彩,但是偏偏父亲都不是他的对手,赢了之后父亲忍不住夸赞,问他是如何习得这一手好棋艺的,木子不能说话,便用他方才执棋的那修长好看的手在石桌上缓缓写下,是他幼时母亲教的。

 

白起是知道对方家中出了变故的事情的,即使在他们看来木子这个少年所精通的东西实在太多,不像是一个普通家庭能够教授出来的孩子,却也给予相应的尊重没有多问过。

 

梦醒之后白起忽地想起,他去书房饮酒的那日,李泽言身后的书架上,就放着两盒棋子一板棋盘,那其实根本就不能表示些什么,但是白起愈是想,就愈发觉得心中酸涩。

 

李泽言,你若是欺瞒了我,我定百倍奉还。

 

但是他也只能这么想着,每日送来的桂花糕都像是变了味,唯独天上的月亮仍旧孤高地收敛它的身形透出清浅薄光。

 

再一次听闻李泽言这个名字的时候,白起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场景,那日他门外的侍女们又在闲来无事议论纷纷,说是近日来宫中大乱,君主都身体抱恙病倒于朝堂,文臣担忧武臣欲动,却是不知道他们此刻在照看的这个将军为何不帮陛下分担些忧患,明明已经投诚,为何像是个宫锁深闺的密人般终日不离寝宫。

 

白起恍若晴天霹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心里是听闻李泽言病倒了的忧虑多一些,还是知晓了李泽言把自己留下来的说法竟是自己投诚的愤怒更多一些,暴动的情绪在胸腔内翻涌,白起只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要见李泽言一面。

 

猛地推门而出的时候,门口的宫女都吓了一跳,侍卫有心要问上一句,却像是被他周身萧肃的气场给震慑到,愣愣地便放他走了出去。

 

这个宫中白起并不熟悉,他唯一认识的路也就是通往李泽言书房的路,心中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了,他却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轻车熟路地来到书房的殿前的时候,周围竟是没有一个人,他只是侥幸地敲了敲门,没想到随着吱呀一声,门就露出一道缝隙,透出室内清冷的气息。

 

白起紧了紧拳,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与他所想的别无二致,房内也同样空无一人,门口的角落放着一盆君子兰,色泽光鲜明透,定是被悉心照料过的。此时正是午后,天气却是阴沉,日光被云层遮住,没有光线透过窗子照射进来,使得房间显得格外冷清。

 

白起低头看了一会,便抬脚往房内走去,书案一角仍旧放着那装满了卷轴的纸筒,白起抽了一张出来看,是那明明晃晃的二十个字,他把这张纸收好放回去,又是拿出了另外一张,打开一看,依旧是一模一样的二十个字,不知怎的,他就心头一热,连带着眼眶都开始打颤。

 

书架上放着围棋,还陈列着许多白起连名字都不曾听说过的古书,他拿下一本,李泽言曾说过,那首诗还有后半段,他突然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他心中隐隐有种感觉,那首诗的后半段,才是当年木子想要留给他的东西。

 

但是这类古籍向来不是白起的强项,他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翻着,生怕自己漏了一句一行,却是许久连相关诗句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这让他心下渐生浮躁,翻动书页的手也不自觉大力起来。这样盲目的空找本就是下下之策,他根本就不能肯定放在这里的古籍之中就有他要的答案,意识到这些之后白起几乎是动作蛮横地把书重新塞回书架,随即视线就那么随意地一瞥,挂在侧壁上的一副画就忽地窜入他的眼帘。

 

白起挑了挑眉,近距离地走到那副画前。

 

画是一副很普通的画,笔法也称不上大师的手笔,墨香也是很常见的墨香,画上画着的是一个盛装华服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孩童,没有背景,也没有修饰之物,简单得像是一副只为了留住这个瞬间而作的画。然而唯一点缀了那副画的一样物什,却是注定让这幅画在白起眼中不能简单。

 

在那女子的手中,亦是拿着一块白玉,孩童在微笑,而那女子正把那块系着红绳的白玉戴在孩童的脖颈上。

 

白起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克制自己拿出腰间那块白玉时手上的颤抖,那根红绳已经不见了,当年木子留下来的时候,就已是这幅换成了红穗的模样。白起紧紧咬着嘴唇举起了那块白玉凑到画的边缘,除了那碎裂的一角,他手中的白玉与画上的那块白玉,几乎不再有任何不同。

 

白起倒退一步,胸腔开始鼓动起来,眼角开始发热,双腿几乎要失了支撑自己的力气。

 

“那是陛下母亲的遗物。”

 

身为武将的警觉性在这一瞬间完全消失,当这个声音堪堪从身后响起的时候,白起才意识到有人也一同进了这个房间,他转过身,看见的是手拿一支长枪,表情淡然的魏谦。

 

“陛下八岁那年,他的母亲因病去世,留下了这块从不离身的白玉。”魏谦继续说着,“从那之后,陛下便也将这块白玉带在身上从不离身,直到当年他因为被佞人追杀,逃出九溪,然后送给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魏谦用简单的话语开始讲述起当年发生的一切,随着魏谦的话语,一些难以解释却又顺理成章的猜测和理论在白起的脑海成型,他突然回忆起了他与木子的初遇,回忆起了那一天他所见到的对方的眼泪,而这让他只觉得呼吸一滞:“你的意思是说,当年那个没能继位的嫡子,就是李泽言吗。”这么多年来他也知道九溪的变故,两年之前,被传出是外出游历的嫡子归来,当时的君王便让了位,九溪也从此拥有了一个新的君王。白起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李泽言,无论是这冗长的时间还是漫长的煎熬,他都不曾以为能有一个人坚强到足以坚持下来。

 

魏谦突然上前几步,然后把手上拿着的那只长枪交到了白起的手上:“这是陛下让我交还给将军的。”

 

白起双手接过,枪身依旧漆黑明亮,正是跟随自己这么多年的那支长枪。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当年那在他手心上自上而下写下的「木子」二字,从来就不是某种欺骗啊。

 

“他人呢?”

 

“白起。”他的问题刚刚问完,前方就突然响起一道清冽的男声,如此叫着他的名字,带着一些动容,也带着一丝疲惫。白起抬起头,还穿着华袍的李泽言就站在书房的门口,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然后朝着他伸出了手,“跟我走。”

 

凭着白起这么多年来的经验判断,他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但是此时,他看着李泽言冷峻的脸庞和温和的眸子,却是什么话也没有问,就直接上前两步,把自己的手搭在了李泽言的手心上:“好。”

 

李泽言几乎是一瞬间就握紧了他的手,然后轻不可闻地笑了一下,白起注意到了对方那一瞬间的表情,只觉得被对方握住的手开始发烫,心跳也变得更快了。

 

“马匹备好了吗。”

 

“就在南城门外。”

 

李泽言点了点头,拉起白起就往外走,刚走两步却还是顿了下身形,没有回身只是淡淡地偏过头:“魏谦,谢了。”

 

白起没有听见魏谦的回答,因为下一秒李泽言就又拉着他不由分说地往前走去,他感到李泽言手上有汗,即使对方的神态一直是这样面无表情的模样,白起却能感觉到对方此刻的紧张与焦躁。

 

南城门是整个宫中最偏僻的一道门,他们到达的时候,白起惊觉这类居然连一个守卫都没有,顺着未阖上的门的缝隙走出去,就能看见被系在柱子上的两匹马。李泽言没有丝毫耽搁,走到马匹面前后才放开白起的手,倾身去解开马匹的绳索,然后示意白起赶快上马。

 

起身的时候,李泽言突然咳嗽了几声,白起想起今日侍女说过的那些话,不免有些担忧:“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李泽言先是熟练地翻身上马,才看了白起一眼,淡淡摇头:“无碍,只是风寒而已。”

 

白起蹙起眉,风寒对于李泽言而言从来就不是小病,他也是知道的,十年前见到李泽言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落下了很大的病根,一到季节变换的时候就会生一场大病,常常烧得不省人事,来为李泽言多次看病的郎中也说,虽然是个硬朗的身子骨,但是也不如以前了,生了病需当万分重视,否则恶化程度会比想象之中还要严重。

 

但是白起现在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便一手持着长枪,一手拽着缰绳,随着李泽言一同前进。

 

他们在往城郊的方向前行,两人一路无话,只有时不时传来的李泽言压抑着的咳嗽声,白起觉得自己的额角也开始流汗,他还没有告诉李泽言他已经知晓了一切,此刻便是连最基本的关怀问候都说不出口。

 

在天色逐渐变暗的时候,他们在靠近城郊的一间客栈门口停下,白起率先下了马,李泽言却是坐了还好一会,才身形有些僵硬地翻身,然后忽地在脚落地的那一刹一个踉跄,若不是还拽着缰绳,估计整个人就要栽在地上。白起见状连忙一个健步上前扶住李泽言的身体,这个时候即使还隔着一层衣料,他也感受到了李泽言脖颈上传来的过高的体温。

 

“你在逞什么强。”白起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

 

李泽言面色的苍白已经不是他那冷峻的表情能够掩盖的了,但偏偏他还想要推开白起的搀扶:“我的身体我自是清楚,无需担心。”

 

白起面色一凛,直接把马匹的缰绳和长枪往前来接待他们的店员的手中一塞,然后抬手环住李泽言的腰帮他支撑柱身体:“当日我受伤的时候,你可不是置之不理的。”李泽言闻言愣了愣,便也不再拒绝。

 

他向掌柜要了一间房,把李泽言安置在床上后,才下来结了账,然后问店员打了一盆冷水端了上去。回到房间的时候,李泽言看起来已经睡着了,他面色苍白,脸颊却泛着不健康的红,白起伸手探了探额头,果然是烫地吓人。轻叹了口气后,白起替躺着的李泽言脱掉了外袍,用冷水将毛巾浸湿放在了对方的额头上,然后搬了张凳子过来坐在床边。

 

十年前他就总是是这么做的,李泽言在他们家寄住期间也前前后后生了三四次病,每一次他都是这样一直坐在对方的床边,让主厨每隔半个时辰就熬一碗新的粥,他就一直这么等着对方醒来,然后让对方喝粥,吃药,再看着对方入睡。

 

现在他做不到这样了,但他还是每隔半个时辰就向客栈点一碗粥,直到后厨打烊,他就用手端着那最后一碗粥,试图用自己的手心保持住这碗粥的温度。

 

在粥还没有完全冷掉的时候,李泽言醒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眉宇之间尽是忧虑的白起,他下意识地微微勾起嘴角,对方的这副模样,他都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但是转念一想,却又是不知道有多久不曾见过了。白起一看见李泽言醒来,就立马放下粥附身扶起李泽言,又把他脱掉的外袍拿来披在李泽言的肩上,他看了看桌上放着的那碗粥,虽然还有余温,但是已经很凉了,让他皱起眉不知道该不该给李泽言喝。

 

李泽言微微偏头,看见放在桌上的碗,就知道白起在顾虑着什么,他突然轻咳一声:“拿来吧。”白起下意识望向李泽言,就看见对方眼里都是柔和,然后李泽言又说,“有些饿了。”白起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即使自己还有些犹豫,却还是拿过来放在了李泽言手上。

 

粥基本上已经凉透了,只有最中心那一小块还依稀能尝到温度,小客栈的手艺也不过如此了,米不是什么好米,变冷而之后甚至还有一股涩味,但是李泽言却吃得慢条斯理,一副享受的样子,这让白起一直紧皱的眉头渐渐放松下来,看向李泽言的眼里也多了几分欣慰。

 

一碗粥喝罢,白起接过碗放好,又是伸手去探李泽言的额头,温度摸起来没有任何降低的迹象,他们今日入住得迟了,一整个晚上白起也不敢离开李泽言去镇上找郎中,此刻便也是无药可吃,但是醒来之后李泽言的气色显得并没有那么虚弱,这也让白起安心些许。

 

两人就这样共处一室却相对无言的时候,白起忽地就觉得有些不自然,他想质问李泽言为什么不向他承认自己的身份,在看到李泽言的表情后却又说问不出口。过了好半晌,他才低低问出一句:“为何要带着我离开。”

 

李泽言靠在床头,淡然的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却是在又看向白起的时候,恢复成那种想要安抚对方的表情:“再留在宫中的话,我会保不住你。”他侧过头,瞥了一眼立在墙边的那支漆黑的长枪,语气中终是透出了些许自嘲,“宫里乱了。”

 

白起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突然间很难受,十年前李泽言所经历过的事情,上天怎能这么狠心让他再经受一遍。

 

他突然抓起李泽言的手:“我会跟你走的,无论你要去哪,我都会陪着你。”

 

“无论要过多久,我都会与你一同,我会护着你直到你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李泽言微睁大眼睛听着白起的这一番话,过了一会他像是意识到了对方的意思,竟是微微扯开了嘴角:“我现在已经不想夺回什么了,我已经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白起也是听出了什么,脸颊忽地一热,愣了一会,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李泽言的手:“你想去哪。”

 

李泽言颔了颔首:“郊外的山上,有一间茅屋,我曾在那住过。”

 

白起知道“曾在那”这段时间指的是什么时候,他便也跟着点了点头:“好,山上有不少野味吧,等我们到了那里,我可以打回来烹给你吃。”

 

李泽言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瞬间的恍惚:“你可以回西月的。”

 

白起似是没有想到李泽言会这么说,但他给出的回答却是果断:“李泽言,你是有多小看我。”他轻笑一声,“十年前我希望你能跟我走,你却拒绝了我,但是现在只要你开口说一声,我一定会头也不回地跟上你。”

 

“不,就算你不请求,我也不会离开。”

 

“白起。”李泽言忽地这么叫了一声,然后翻了翻手腕,就反握住白起的手。他拉着白起的手让掌心朝上,然后伸出食指在白起的手心里轻轻描摹起来,白起觉得手心有些痒,李泽言的指尖带着如同他体温的高热,撩拨着他蠢蠢欲动的心脏。最后一笔停下,李泽言抬起头,深邃的眸子直接看进了白起的目光之中,“这是我的名字。”

 

残留在白起掌心的触感,赫然是“李泽言”三个大字。

 

白起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我早就该知道了,那件还已经没了李泽言身上味道的黑袍还放在他的枕边,离开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有一同带出来呢。

 

晚上李泽言是拥着白起入睡的,白起本不想打扰李泽言的睡眠,对方却一言戳破了他只定了一间房间的事实,本来两人一同躺在床上安安分分,却不知道是谁先作了乱,反应过来的时候,李泽言的呼吸就荡在自己的头顶,耳边是对方炙热胸膛内鼓动着的心跳声。

 

“……你会传染给我的。”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李泽言却突然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十年前你不就该知道了吗,我生病从来不传染。”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生病时还能这么冠冕堂皇的,世上怕是只有李泽言这一人了。

 

变故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第二天清晨白起是被一阵喧嚣吵醒的,他从李泽言怀里钻出来,先是探了探李泽言的额头,还是在烧,李泽言也被他的动作闹醒,艰难地起身,白起急忙穿上外袍,也不忘把李泽言的外袍披到对方肩上,然后打开了一道门缝往外望去。

 

在看见客栈厅堂内发出躁动的是一列军队的时候,白起瞬间就白了脸,为首的将军和客栈掌柜交谈了几句,将军就招呼着兵士往楼上走。

 

白起立刻回身,李泽言注意到他沉重的脸色,察觉到事有不对:“怎么了。”

 

“被发现了,怕是你这身衣服太显贵,被人记住了。”白起快速地解释着,一边扶起脚步还有些虚浮的李泽言,李泽言闻言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所以还得怪我。”

 

白起古怪地看了李泽言一眼,直接扶着他走到窗边,他探头出去看了看,二楼的高度恰恰是个极限,他便转身拿过立在墙边的长枪,然后把之前魏谦准备在马匹上的包袱横腰系上,直接一步跳上了窗台,然后看向李泽言:“跳下来,相信我,我会接住你的。”

 

还不等李泽言对这个决定做出什么异议,白起翻身就从窗户跳了下去,然后把长枪扔在地上朝李泽言伸出双手。李泽言挑了挑眉,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躁动也是越来越大,他对上白起的表情,看见了那双琥珀色眼睛中满满的坚定,于是他也没有过多犹豫,翻过窗户就往下一跃,身体传来明显的坠落感,其实他虽然武艺不精,但这点平衡力还是有的,白起在稳稳接住他的身形后脸上露出的安抚表情,在他看来却是有些想笑。

 

他们悄悄前往马厩,牵出自己的马飞奔离去,但是他们的行迹早已暴露,没过多久浩浩荡荡的军队就追了上来,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危险逼人。

 

白起偶尔转头看去,就能发现李泽言面色比起之前更是苍白许多,他的额角都在冒着冷汗,攥着缰绳的手指都泛着白。这样逃下去绝不是个办法,白起很清楚,李泽言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在马匹进入山林之间的时候,白起突然勒了缰绳,翻身下马。李泽言随着他的动作一同停下,也没阻止白起这意义不明的行为,只是安静地看着。

 

只见白起手腕一翻,长枪一挑,整个人周身便添上肃杀之意,他持着长枪站在那里,只留了一个背影给李泽言,风吹起白起的衣角,和他后颈的碎发,不知怎的就显出一种骄傲与孑然。

 

“我不是九溪的臣民,但是做一次保护你的将军,也无妨吧。”白起这样开口,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愉悦,“陛下。”

 

他的身前是浩浩荡荡逼近的军队,每个人手上都持着利刃,他却只只身一人,长枪在手,似有以一敌百之意。

 

李泽言想,白起是能够做到的,他知道这个人一旦上了战场,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他只是觉得,他不希望白起拼上了性命,只不过为了一个不值得的自己罢了。

 

“白起。”他低声开口,声音带着嘶哑,“我就在这里。”

 

白起笑了,他什么都没说,便持着长枪冲上前去,刀光剑影万顷烽火,在那一瞬间都抵不上白起的长枪刺入来人胸膛时的残酷与冷漠。皮肉撕裂的声音与惨叫混在一同,山林间湿润的泥土与落叶清香染上了一层血气,惊扰了滞留在树顶的鸟儿,叽鸣嘲哳着飞离了这个地方。

 

李泽言看着白起混战的身形,不禁想到,这样优秀的一个将军,为何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听过关于对方的传闻。

 

以一敌百终究还是难以负担的,渐渐地白起身上也负了不少的伤,离宫的时候他正穿着一件白衣,此刻衣服上鲜血斑驳,看着令人触目惊心。李泽言知晓周亲王定不会只派这一支军队前来除掉自己,果不其然,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他已经能够看见远处一支新的队伍的影子。他沉下眸子,驱着马就朝白起的方向奔去。

 

“上来!”

 

正好击倒一个士兵的白起,扭头就看到李泽言驱着马伸出一只手朝他奔来的画面,他先是侧身看了看来时的方向,在意识到李泽言举动的意味后,也不恋战,搭上李泽言的手就一跃而起坐到了马上。

 

一上马白起就接管了缰绳,却是没有放开李泽言的那只手,就这样紧紧握着策马向前奔去,李泽言坐在他的身后靠在他的肩上,他能感觉到对方吐在他肩膀的呼吸上带着怎样的热度,李泽言像是完全没了力气支撑自己,在前进了一会之后就直接靠在了他的背上。白起微微调整了坐姿,试图让李泽言感到舒服一些。

 

身后传来追赶的马蹄声,身侧突然有利箭呼啸而过,白起面色阴沉,只得不顾及马匹的极限强行加快了速度。

 

忽然间李泽言从背后抱住了他,整个人靠在了他的背上,他隐约听见一声闷哼,却是消匿在耳边呼啸的风中听不真切。白起微微侧目,能看见李泽言靠在他的肩头闭着双眼的模样,他便不由自主更加握紧了对方的手:“再坚持一会儿,李泽言,再坚持一会。”

 

他这么说,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内心的焦灼在慢慢放大,眼眶因为急躁而发热。但是好在身后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白起知道他们暂时是甩掉那些追兵了。

 

这里已是茂林,白起想起了些什么,轻轻动了动肩膀试图让身后的人清醒一些:“李泽言,你说的那间茅屋,在哪个方向。”

 

李泽言靠着他身体微微颤了颤,然后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白起看了一眼那个方向,便立刻策马前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间茅屋的影子才出现在白起的视线之中,李泽言半路上就没了声音,虽然还在他耳侧呼吸着,却是不能阻止心中焦虑的蔓延。在看到那间一看就被闲置很久的茅屋的时候,白起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在院子里停下,然后率先下了马,李泽言闭着眼睛,他便放下长枪,就着握住对方手的姿势将对方缓缓地从马上抱了下来。

 

“我们到了。”白起说着,声音甚是温柔。

 

他想着,虽然没有药,但是他可以去打几只山鸡野兔,再砍一些柴火,这些野味都很有营养,应该是能渐渐调养好李泽言的身子的。但是当务之急他需要把李泽言放到床上去好好休息,这里现在这么多脏乱,还得先收拾一番,也不知道李泽言醒来后看到满身的灰,会不会露出很嫌弃的表情。

 

想着想着白起淡淡勾起嘴角,他还抱着李泽言,正试图扶起对方的身子走进屋内,他的手抚上李泽言的后背,却是突然摸到一阵粘稠,下意识抬手一看,惊讶地发现竟是满手的鲜血,他立马探到李泽言身后一看,只觉得眼前一黑,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泽言的背后竟然中了一箭,就在那通往心口的位置。

 

“李泽言!”白起惊叫了一声,腿忽地一软就直接跪坐在了地上,他手臂颤抖着托着对方的身子,不敢触碰到那伤口的部位,也不敢再有任何的动作。

 

李泽言依旧是紧闭双眼的平静模样,只是那张淡然的脸上彻底没了血色,嘴唇都变得苍白干裂。白起想起来了,李泽言在那个时候抱住了他,定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住了那些横空刺来的利箭。

 

“李泽言,你醒醒。”这种时候,白起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上过的战场太多,见证过的死亡和生命的逝去也太多,却是没有哪一次,会像是现在这般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躺在他怀中的君王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一般,微弱地睁开了眼睛,白起一瞬间变得惊喜,却是在对上那双暗淡浑浊的眸子时仿佛再次坠入地狱。李泽言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声音都发不出,只有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划过下颔,弄脏了他名贵的华袍。

 

过了好一会,李泽言才像是意识清醒了过来,他像是想要扯开一抹笑容,却只让口中的鲜血流得更快。

 

他又一次发不出声音了,只是这一次他有话想说,如果说不出来,可能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找到了与白起交握着的手的知觉,他颤抖着掰开白起的手心掌,把自己的手指放在对方的手心上,他想要那些话写下来,却是发现手指只能无力地耷在对方的掌心,连一个完整的字都划不出来。

 

白起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的悲伤顿时就泛滥成灾,他感到鼻子发酸,阻碍了呼吸,眼眶发热,视线看出去的景象都带着血色,但是奇迹般的是,他还不曾流下一滴眼泪。

 

他握住李泽言的手指,接着换成十指相扣,他把自己更加凑近对方,他也有话想说,却也不知道为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泽言的眸色渐渐变得有些冷了,他突然扬起身子,在白起根本就反应不过来的时候,直接封住了他的呼吸。

 

白起睁大了眼睛,却只能感到鲜血在自己口腔中蔓延开来,对方不需要怎么费劲就能撬开他的牙关伸进作乱的舌头,温热的气息携卷着血腥味在口中肆虐,粗暴却又情动。白起莫名觉得心中有些委屈,李泽言,你永远只会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我你的决定,你的感情吗。

 

但是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了,开始这个吻是李泽言,结束它的人却是白起。他感到这个吻已经没了气息,却还是固执地抵着对方的嘴唇不愿离开,直到连他自己也没有勇气再欺骗自己了的时候,他才缓缓扬起身,看着对方紧闭的双眼,失笑出声。

 

怎么会又是这样呢,两个人之间的道别,怎会又是一句话都没有呢。

 

拥抱着李泽言渐渐失了温度的身体的时候,白起想起了十年前对方不告而别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他单方面地不想理会对方,不论对方怎样柔和下表情,不论对方怎样轻声对自己说话,因为对方不愿陪自己进宫而在生闷气的人一直都只是自己。那天晚上他的母亲做了自己最爱喝的鱼汤,偏偏盛着汤的碗放在了李泽言面前,李泽言朝他伸出手,意思是把碗给我我帮你舀,他却固执地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一个视线都吝啬于给对方,就自顾自地倾身拿起了汤勺。

 

但是到了夜晚他却有些后悔了,那天天气有些冷,回屋之前他看见了坐在院子里桂树下的李泽言,对方穿得似是有些单薄,他当时就很想上前把对方赶回屋子,明明身体不好就不要老是吹冷风,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关上门后,他偷偷从窗缝往外看,就看见李泽言站起身,那修长的身影在浅淡的月光下,不知怎的,就显得有些寂寞。

 

白起突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对方和自己又何曾不是一样的呢,除了彼此,再无交心之人。他想着,明天就去和对方和解,他最近才向厨师学习了怎么制作桂花糕,给对方亲自送去一盘,那一定会有很多话题可聊。

 

他只是从未想过,第二天早上从晨光中醒来之后,便从此只能看见那块坚硬的白玉,就像是那首诗上说诉说的感情一般,冰冷残忍。

 

十年前他们之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白起已经记不起来了。

 

那么这一次呢?

 

他只隐约记得好像有个人告诉他,我就在这里。

 

山林间充斥着属于草地的清香,有树叶随着风飘来落在他的肩头,马儿也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低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呜咽,踏着蹄子踩过泥泞的土地,再扫一扫自己的马尾。空中又传来了鸟鸣,身后的屋子安静而沉寂地存在着,里面积攒的灰尘见证了一切又封存了一切,门外的稻草早已枯朽,立在墙角的斧头已经生锈,窗户上还贴着窗花,这么多年来早已被日光照得褪色,残破却又执着地粘着一角,像是等待着什么的归来。

 

白起最终还是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他只是抱着那个人自顾自地想到,他还有一首诗的后半段没有问到。

 

 

 

 

 

九溪传出动荡之乱的第三天,白起回到了西月。西月君王并未听信投诚这一传言,在白起归国之后,甚是欢喜地迎接了他的归来。

 

白起归国的三个月后,西月再次出兵征讨九溪,这次征讨直接一举收归了九溪,据说白起将军在这场战役之中异常勇猛,直接拿下了坐镇军帐的里府周亲王的项上人头。九溪才招动荡,重新上位的次子愿意顺服西月,一段时间内百姓虽怨声载道,却是在西月的治理之下渐渐重新融入生活。

 

白起将军的名声从此打响,但是没人知道,那场征战是白起最后的一场征战。

 

收归九溪的半年之后,白起主动免去了将军的头衔,收拾着行李来到了原九溪的领土之上,那座荒山至今仍被荒废着,他轻车熟路地上山,远远地便能看见他立在那间茅屋前的墓碑。

 

李泽言离世之后,他把整个屋子从里到外地打扫了一遍,又在院子前为李泽言掘墓开碑,魏谦准备的行囊之中有一套玄色素衣,他脱去那些不合时宜的华袍,为李泽言换上这素衣,才是下了葬。

 

这么久未归,屋子又变成了他初次前来的模样,地面上满是灰尘,墓前的土地长了杂草,白起放下自己的行李,挽起衣袖就开始拔除这些杂草,碑上也尽是尘埃,他便也不甚在意地直接用自己的衣角拂去那些灰尘。

 

晚餐是一只野兔,白起特地去林间逛了一圈捉来的,他惊觉自己当时说要抓山鸡野兔来给李泽言补身子的提议根本就不现实,在这个荒山之上,药用草根反而还多些,那些活蹦乱跳的动物,大多都已不在这山上了。

 

夜晚准备入睡的时候,白起站在窗边看了看夜空,山林间枝繁茂密,但是屋子这一块的上空却是一览无余,今夜是满月,空中没有璀璨星河,只有一轮玉盘。九溪的月亮向来是不如西月好看的,他身在九溪牢内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

 

天上的月亮渐渐被乌云隐去身影,白起便走回床边,被子有些单薄,白起到来的时候特地拿出去晾了晾,此时倒也是一股阳光温和的气息。他解开衣裳,忽地看到了系在自己腰间的那枚白玉,眼神微微有些动摇,白起取下白玉,攥在手里半晌,然后走向了一旁的衣柜。

 

李泽言的那套华袍被他收拾好了放在这里,他打开衣柜,衣袍上染血的色彩让他不觉一阵恍惚。

 

犹豫了一会,白起把那块白玉放在了柜子的一角,然后缓缓取下那套华袍。衣物上留有很多种味道,泥土的清新,血迹的腥锈,甚至还有一股桂花糕点的甘甜,他忽地有些动摇,便是不顾衣物上的污渍,直接将那套华袍抱在了怀中。

 

不知怎的在这个瞬间,白起想起了一些旧事。

 

很多年以前他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积郁成疾也相继去世后,他在家中收到了一封慰问信,那封信不曾署名,只是说着让他照顾好自己。白起知道那是谁,那个笔迹是他决计不会忘记的,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意识到,对方能得到关于自己的消息,如果自己有一天也死在了战争之中,对方肯定也会知晓。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那何必让死亡成为彼此最后的交集呢。于是白起向君王请求隐去了关于自己所有的消息,他依旧为国出征,只是没有人知晓这位将军名为白起。

 

想到这里白起自嘲地笑笑,他猜测过很多属于李泽言的身份,君王这个身份是他从未想过的,李泽言去世之后他也偶尔会想想,如果对方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存在,那么那些战争会不会就有所不同了。

 

抛开这些无稽的念头,白起无意识抱紧了那套衣裳,平整的布料被他揉皱,也是在这个瞬间,白起突然察觉到衣物内有些东西。他感到奇怪,当时自己收拾的时候,并未发现这衣物内还有东西,他抖开华袍,顺着口袋一路摸了摸,然后便在衣袍内一个很隐秘的内袋里发现了些许端倪。

 

他拿出来,发现那是两张纸,边缘像是被撕过般凹凸不平,纸张已是泛黄的颜色,看起来已经很有一段年月,拿在手上时还显得有些脆弱,似乎一用力就会碎掉。

 

白起放下衣袍,好奇地展开这两张纸,却是在看见纸上的文字的时候,面色一白,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纸张所显示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四十个字。

 

一张上面是当年李泽言留给他的那首诗,另一张上面,写着的赫然是诗的下半段:

 

 

海有舟可渡,

山有路可行。

 

此爱翻山海,

 

 

 

山海俱可平。

 

 

 

 

 

End.

 

 

 

 

 

/题目是歌名

/长枪是私心

/文中诗句摘自《山木诗词》

 

 

 

 

 

『感谢阅读到这里的你』

 

 

 

 

 

没错你没看错就是BE了,嗯虽然很抱歉但是在构思这个故事的时候,思来想去还是觉得BE是最好的结局。

文章全长40000+,能够耐心看到结尾对我都是真爱啊!

这个故事对我而言意义非凡,创作出这篇文章感觉都像是了了自己的一个心愿,我在其中投入了很多的心血,也包含了自己的很多感情

所以欢迎评论探讨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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