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原临也生贺
《Medioc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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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道的天空比我故乡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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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什么原因来到这个位于日本边缘的最寒冷的城市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毕竟我的记忆就是从这个小岛上开始的,连带着一个对我来说陌生到可怕的名字——折原临也。
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间看起来像是旅店的房间,白花花的天花板就像我的意识一样,空白的记忆所带来的茫然感几乎要将我淹没。
失忆。
我姑且还是懂得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虽然对对于这个认知毫不恐慌的自己本身所抱有的怀疑度更大一些。
作为一个大人的常识让我好笑自己居然把什么都忘记了唯独记得自己的名字,就好像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留恋,我所在意的就只有我自己。这种思想在产生的一瞬间就让我对自己产生了厌恶,但那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对于一个丧失了记忆的人来说,除了自己什么都依靠不了
带着这样我自己都觉得天真地过了头的想法,我平淡地接受了我已经失去了记忆的事实。
北海道,很美丽的一个地方。我想我以前应该是来过,虽然记不起关于自己的事情,但是包括道路在内的这种生活上的经验貌似也没有忘记。
失忆的第一天我就独自前往了一个位置偏僻且完全没有印象的咖啡屋,然后看见带着一脸可以称之为和善的表情的店长大叔带着笑意叫着我「折原先生」。
也许我的生活就要在这块土地上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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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名叫「Mediocre」的咖啡屋就我而言还是一个非常温馨的地方,在这里打工的两年以来我也算是过得平平淡淡毫无牵挂。
意识到失去了一切关于以前的记忆之后,我并没有想要寻回的打算,简单地和店长解释了情况后他很热情地允许我留在他这里打工,还低价租给我了员工用的寝室。我对于这家店而言绝对不是陌生人,在失去记忆之前我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因此对于我把这家店给忘记的事情我还是感到有些愧疚。
虽说是工作,但我并不需要穿着那显得有些可笑的工作服在众多客人之间俳徘徊徊。我就像是所谓的「代理店长」,只要在收银台处坐上一天就可以领到一笔不小的工资。
其实我也有心口不一地问过店长他的用意,店长也很开朗地表示只是为了照顾病人。
他并没有讽刺的意味,但我知道我曾在他的眼中发现过一丝闪躲。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店长其实是知道曾经的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或许我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正直,或许我的性格从来就不是这样的平易近人。
而我却意外地对我的过去毫无兴趣。
在我开始工作的一个星期后店里新招了一个女侍应生。她是北海道大学的在读研究生,只是借着课余的时间来店里打工。
女孩的名字是青濑雫,她性格太过开朗,第一次见面时就毫不避讳地直接报上了名字。
「临也先生叫我雫就好。」
她是这么说的。
而我也还依稀记得我那充斥着些许暧昧因子的回答。
「那……我就叫你シズちゃん好了。」
——小雫
无法否认的是从那以后每当我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会感到从脑海深处传出的一丝隐隐约约的疼痛。
什么都想不起,也什么都不愿意去想起。
只是我知道这个名字一定是我失去的记忆中不可缺失那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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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两年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培养出了一个怪异的兴趣,我姑且把它称之为「观察人类」。
每当店里有客人来时,我都会下意识地关注起他们的言行举止。有时当他们愉悦地交谈时,我的心中会衍生出一种对于这种行为的不屑之情。有时当情侣们在店里吵完架离开时,我又会感到他们的行为是那样地有趣。
似乎有点变态。
可我乐此不疲。
雫不止一次地打断上班时间我坐在收银台前的椅子上的高谈阔论,而且每次不出意外的都是截断在我准备诉说我对人类的热爱之情的时候。
人类这个物种竟是如此有趣。
每每意识到我有这样前卫的思想时我都会不自觉地想让失忆前的那个我看看,然后讽刺一下曾经的我生活的无趣和行为的呆板。
这个故事似乎有些长,但至少在我失去记忆后这一段仅仅两年的人生中增添不少情趣。
我并不了解我以前到底认识些什么人,也不了解过去的我。
但我知道我只要像现在这样活着就够了。
一个属于我的名字,一个属于我的生活。
其实到现在除了我的名字我还记得一件事情,那就是第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感觉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谁我早就已经记不清楚了,唯一残存着微弱的印象的就是我对着一个看不清长相的人问了这么一个显得有些愚蠢的问题——
——如果我把你忘记了
——你会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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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是在某个午后来到我们店内的。
老土却又必不可少的风铃音响起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走进了店内,我向来喜欢观察人类,而这个拥有一头亮眼的金发的还带着墨镜的男子几乎是在瞬间内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进来后他直截了当地选择了平时最少客人坐的最靠近门边的一个座位坐了下了,这个动作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他并不像是来享受下午茶的,反而更像是奔波路途中随时停下的旅人,至于为什么不去快餐店而是选择咖啡厅就不得而知了。
男人没有看见我,我也没有刻意隐藏地靠着椅子的靠背细细打量着他。
男人穿着一件深棕色的衬衫,没有打领带,第一颗扣子解开着,倒是显得莫名的帅气。只是我莫名其妙有种感觉,或许白衬衫和黑色马甲会更适合这个男人。
他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八岁,虽然我已经记不得我现在是多少岁,但从脸貌来看我应该不比他小。
男人坐了一会,也没有开口叫服务员。我招了招手,示意刚刚送完餐的雫去他那里看一看,而我就还坐在我的位子上细细地观察着他。
雫长得其实真的挺不错,「清纯美女」来形容她是绝对不为过的,在店里她也是业绩第一永远的保持者。
所以我没有想到的是,当雫带着标准的服务微笑将点单递到那个男人面前的时候,那个男人居然皱了皱眉,也没有看菜单一眼,只是随便说了些什么就转过头去看向了窗外。
从我这里听不见男人到底说了什么,随即我就看到雫带着不太好的脸色拿着点单来到了我这里。
「怎么,他刁难你?」
我撇了那还看着窗外的男人一眼,仰起头看着雫怪异的表情。
而她突然摇了摇头,把手上的点单好好地摆回了原处。
「那位客人要一杯加微糖的牛奶,还有……」
然后我就知道她那怪异的表情究竟为何而来。
「那位客人向我抱怨,说我们店里有一股死跳蚤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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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果然就是这样有趣,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几乎疯狂地爱上了这位行为如此出乎我意料的人类。
我确实愣了几秒,但很快我就带着我认为还算不怀好意的笑容从一旁的储物柜里翻出了一瓶驱蚊剂。
「把这个给他,再随便道个歉。」
雫有些为难地看着我,但在我不知是怎样的表情下还是顺从地转过身朝那个男人走去。我本以为在男人接过那瓶驱蚊剂时会感受到来自我们店的温暖的恶意从而暴走,而完全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微笑地道了个谢,然后煞有介事地在自己身旁喷了起来,完事后还很恭敬地把那瓶驱蚊剂还到了雫的手上。
雫带着我意料到的吃惊表情转过身面向了我,我摊了摊手,表示你自己看着办吧。
雫随即露出一副只有平常我对她开着恶劣玩笑她才会露出的无奈表情,男人似乎注意到了她不对劲的表情,便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看向了我。
我没打算躲,表情也不变一下地等着带着男人的视线。
目光交汇了。
然后——
我发誓我在那个我素不相识的男人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杀气的情绪。
下一秒我甚至来不及收起我几乎僵硬的表情,就看见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缓缓收起了他的墨镜,然后只用一只手,像是拿起一个苹果一样地拎起那张桌子朝我走来。
在那一瞬间我是感到莫名其妙的,但是身体却动不了,目光看不到别的,只是一直盯着那双之前被隐藏在墨镜下的透着琥珀色的眸子。
直到男人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已经逼近了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我才意识到男人此时就举着那张危险的桌子站在我前方不到半米的距离。
该逃吗。
可惜脚已经一步也动不了了。
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惊慌,我想我姑且可以把我这种全身颤抖着脸上带着疯狂笑意的行为称之为——
——兴奋
那一刻我可以清晰看到男人平静无波的脸上充斥着的不明所以的怒气,被震得有些耳鸣的耳中清晰的传来属于男人的低沉地好听的声音。
「终于找到你了啊,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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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了解我的过去的人。
这是一个在我曾经的生活中涉足的人。
我理所应当的不认识他。
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那样的怒吼之中却掩藏不了他语气中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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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桌子最终没有砸下来。
他就像是受了惊一般地转变了表情,然后慌慌张张地把桌子放回了地上,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
逃跑了吧。
我莫名的为他没能做出的事感到可惜,于是我在心里为他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男人的行为早就让店里所有的客人连钱都没有付就都跑走了,那张桌上的装饰花瓶摔得粉碎,瓷砖也有了一定的损坏。
店里只有我一个男性,在让雫和其他店员去收拾玻璃碎片的时候我尝试着一个人把那张精心挑选的雕花木头桌子搬回原处,结果可想而知。
一身汗的结果就是让我想起了那个一手就可以举起这张我花费二十分钟来解决的桌子的罪魁祸首。
我想那根本不是人类,而是怪物。
店长在知道这件事情没说什么,只是事后问了我是否记得那个男人的事情,我摇了摇头,说「我怎么会认识那样的怪物」。
但有一点我很清楚。
那就是现在的我,打从心底里,期待着那只怪物的到来。
第二天我在店门口看见了他,他带着和昨天举起桌子时完全不同的气势,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躲在店门口的装饰用的植物后面犹豫不决。
我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发青的雫,整理了下自己的着装就朝着门口走去。
一出门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男人正欲转身跑走,我连忙「喂」了一声,让他略带不安地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看着我。
他的眼里没有了昨天那种莫名其妙的杀气,这样反而弄的我不自在,因为我实在是不记得在失去记忆前我是不是杀了这家伙的父母或爱人什么的,才会让这个男人有那般举动。
但此时他的表情相比起昨天,确实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英气的脸上只有着一丝因犯了错误而不安的焦虑神色,除此以外我看不出任何关于我的信息,就像我们本就是陌生人,而他只不过是欠了我个人情。
不知为何想到这一点我开始焦躁起来,一瞬间恶劣的心情让我突然很不想看见他的脸。
男人就在这时掏出了他的钱包从中抽出了一张信用卡递到我的面前。
「抱歉。」
他说。
「我会赔的。」
我瞥了他一眼,快速地接下了那张信用卡走进了店内。他跟在我的身后走进了店内,我看到店员们心有余悸的表情,在心里轻笑几下,然后回到收银台毫不留情地刷了十万元走。男人的表情看起来很不解,他嘟囔地说了一句「居然这么贵」就安安分分地签下了信用卡的凭条。
我想要笑。
这个男人远比我认为地要单纯,简直和昨天的他判若两人。但我知道这两个人绝对是同一个人,因为他的眼睛还是那双令我记忆犹新的琥珀色,连带着里面包含着的一种我看不懂的隐忍。
「你是不是认识我。」
把信用卡还回去的时候我问了这么一句。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急切地收起了信用卡后就转身准备离开。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这是他在走出店门时留下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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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在回避着我。
但是他却每天下午都会在同一时间来到这家店,然后坐在同一个位置上,点一杯加微糖的牛奶,略显寂寞地喝完就离开。
关于那个男人那天最后的回答我一个字也没有相信,毕竟那个男人撒谎的技巧未免太低,我一眼就可以识破。只是他不想说,我也正好没有打算问。过去早就是我放下的东西,我既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曾经的我是怎样的。
到头来我感兴趣也就只有这个男人一人。
他坐在店里的第三天我就忍不住凑到了他的对面坐下,他虽然惊讶却也没有赶我走的意思。我问了他的名字,他在犹豫了好半天后才告诉我,他姓「平和岛」。
善于观察人类的我怎会发觉不了他话语中的疏远,但我就是喜欢挑战这种不按照我的预想前进的发展。
我很直接地告诉了平和岛我在两年前失去了记忆的事情,他听到这个话题时目光有些闪躲,但明显兴致缺缺。
平和岛先生是一个极度不会隐藏的人,他想要表达的东西永远都挂在脸上,让我永远都无法怀有一种面对他的新鲜感。
他知道我的过去。
但是那又怎样。
我毫不在意。
「平和岛先生是来做什么的。」
这是我所在意的。
然后他就给予了一个没让我失望的回答。
「我想找到那个两年前从我身边逃走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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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那家伙离开了,直到现在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但那并不是死了的意思,就算是我也知道那家伙是放弃了。」
「放弃了我和他之间的战争,放弃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那个时候其实我觉得没有关系,他的离开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但是越到后面我才越发现,那家伙冠冕堂皇的离开,只不过是逃走罢了。」
「所以我才想来找他,我想要把他带回去。」
在平和岛先生精简到不行的经历叙述中我感觉到一点,那就是我似乎并不是他故事里的那个主角。平和岛先生很了解那个人,但是面对失去记忆的我他并没有任何犹豫。他所描述的比起我这种不知为什么一见面就想杀了我的疑似的友人,似乎更像是一个在他生命无比重要的人。
「他和平和岛先生是什么关系呢。朋友?还是爱人?」
我没有忍住问了出来,本来以为会听到平和岛先生表示拒绝回答的回答,却只听到他「噗哧」地笑了一声。
「我和那家伙怎么可能成为朋友啊!」
「不过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所谓的,宿命中的敌人吧。」
这是我所听到的平和岛先生所说的最令人费解的一句话,我想我疑惑的表情极好地传到了他的视线中,让他心情愉悦般地笑了笑,然后像是安抚般地拍了拍我的头。
「如果你还不能理解的话呢,那我就这样告诉你吧。」
「对我来说,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那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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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和岛先生是一个很可怕的人,不论是他所拥有的力量,还是他心中所隐藏的感情。
我能感到那句话里所表达出来的真情实感,那不带一丝玩笑的成分,认真却平淡地像是气象播报员在描述明日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他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就走了,我也知道今天纯属是我在缠着他。但是他今天的态度让我迷茫了,我开始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知道是我的过去的人。亦或者,是他究竟是否认识我。
我有些恐慌,却不明白这份恐慌从何而来。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去追究我的过去,但是当这个男人出现以后,我却平平地涌起一股期待。那不是对于过去记忆的期待,而是对于这个男人,对于平和岛的过去的期待。我想我并不存在于他的过去之中,但是我对他所执着的那个人抱有一种热烈地寻求感。
我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以占据平和岛先生如此大的分量。
平和岛先生下午又来了,坐在同一个位置,点了同一杯牛奶。我也照样坐在他的对面,要一杯味道完全相反的黑咖,不厌其烦地询问着他关于他和那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平和岛先生怪异地看着我,却也不再有更多对于我的表情。
他拒绝告诉我关于他的事情,不论我怎样追问他都只是摇摇头,掩藏不住内心的脸上俨然一副抗拒到底的表情。
我不死心,却也不得不死心。
「你找到他了吗。」
对我而言这是我关心的最后一个问题,平和岛先生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就是寻找那么一个人,找到了之后他的任务或许就已经完结,然后他就会回到原本属于他的那个地方。其实我根本不在意属于平和岛先生的这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局,就像我早就说过的,我所在意的,就只有这个不像人类的存在本身。
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干脆果断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我看得出他在思考,却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该怎样拒绝还是该怎样回答。
我想他既然在纠结,那么许是没有找到。但是下一秒开他就了口,说着我意想不到的答案。
「找到了。」
一字一顿。
「但我的那个朋友对我说过,他的世界中已经不再存在我们。」
「而我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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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平和岛先生一个星期都没有再来过,我也发现期待着那个男人的到来变成了我每天下午会做的一件事。认识到这一点后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自从失忆以来我都不曾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某一个人身上,但那个男人却在不知不觉间打破了我的原则。
其实可以理解不是么。
毕竟他是一个了解着我的过去的人,我不可能真的把这个人视为空气,或者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
或许在我失去的曾经当中,平和岛先生是我一个很熟识的人,熟识到会让他不远千里来到北海道寻找我,在知道我失去了记忆以后又失望而归。
突然我笑了。
我想起来我似乎根本没有问过平和岛先生来自哪里,却自以为是的认为他那一身风尘仆仆的装扮就像是自远方来的人,不知是来自四国还是九州。只是这些都是我不知打哪来的自信而产生的自以为是,这个有些讽刺的事实让我有些想嘲笑自己。
平和岛先生并不在意我,他只是每次来喝一杯只有小孩子才会点的牛奶,每次我主动找他聊天也都是他略带歉意地打断然后收拾东西付完款离开,就好像我只是在自作多情,而他也只能无奈的用他太过温和的性格耐着性子陪着我。
这种男人身边想来应当有不少追逐他的女人,也许他也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现在也有着妻子和孩子在等着他回家。
不,或许他已经离开了,这就是他这么多天没有出现的原因。
我不了解有关平和岛先生的一切,他也似乎并不打算与我有太深入的联系。他说他已经找到了那个人,却只有他诉说那件事时流露出的淡淡的孤独感让我记忆深刻。
不是宿敌么。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我不了解
——我也不再有机会去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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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我从店的后门离开去倒垃圾时,我突然看见了一周不见的平和岛先生站在街道对面的自贩机旁,若有所思般地摸着那粗糙冰冷的机器外壳,嘴里叼着一根燃着火星的烟。
我从来不知道平和岛先生会抽烟,他的身上总有一股清新的皂角味,以及一股总是围绕在他周身的淡淡的牛奶清甜。但是他似乎真的是个烟鬼,自贩机的旁边已经掉落了不下十支的烟头,一看就与他现在嘴里抽的那只无异。平和岛先生似乎很焦躁,他一向温和的脸上此时因情绪显出一丝扭曲,那头金发在黑夜里莫名有些肮脏。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是否也看到了我——虽然我觉得他并没有——然后我快速地把垃圾放在了后门口,转身回到了店内。
现在已经十点了,店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除了雫还在整理着杯具,其他的店员都已经离开了。
我回到收银台打开电脑准备整理今天的帐目,在大致浏览过一遍发现没有一份牛奶的点单时我想起了站在外面抽烟的那个男人。
我突然把雫叫了过来,请她帮我去外面的自贩机买一杯可乐回来。她笑了笑打趣我说「临也先生居然会喝可乐真是少见」,然后脱下了工作服接过我手上的钱往后门走去。
我目送着她离开,想象着当她遇上平和岛先生时会不会惊讶,又或者是邀请他到店里来坐一坐。雫是唯一一个知道关于我的记忆的事故的店员,因此在平和岛先生在店里叫出我的名字的那一次事件后,她就对那个男人比较上心,每一次我和他聊完天后也会很热心地问我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不过一分钟她回来了,有些失望的是他的身后没有跟着那个男人,但手上也没有拿着我借口中的可乐。为了圆我自己的谎我正打算象征性地开口询问一下,却对上了雫显得有些惊慌的表情。
「临也先生……真的是平和岛先生的朋友吗。」
她突然问了一个让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想这肯定与她遇见了在外面的平和岛有关,于是我没有回答,等待着她的下文。
「总觉得,临也先生这样的人,并不像是与平和岛先生合得来的人呢。」
她的声音突然添上了一丝无奈的歉意。
「抱歉啊,没能买回可乐。」
「因为平和岛先生他啊,刚刚把自贩机给扔出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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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
那就是对于我来说,怪物永远都是不被接受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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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一种思绪被撕裂开来的疼痛感,绵长的记忆在眼前变得游离而看不真切,仿佛世界从混沌中脱离以来,三千年云水九万里烟华,全都湮灭在了心脏微疼而微暖的感觉里。
时隔两年我终于愿意去正视我的内心,对于失去一切记忆的空虚,以及对所忘记的事物的留恋。它们在我的脑海中只是稍纵即逝,我也曾经认为我并不需要它们,但是当那些场景一点一点在视线里鲜活起来时,我才知道我所期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还记得刚失去记忆的那个时候我接到了一则电话,虽然手机上显示着「岸谷新罗」的署名,但对于我来说谁都是陌生的。
「临也啊,你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那边的男声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问题。
我想这应该是一个非常了解我的朋友,于是我抓着手机问了一句「抱歉你是谁」,还没来得及继续把我要说的「你能不能告诉我关于我的事情」这句话给问出来,就听见电话那头的人带着突然平静下来的情绪说了一句:
「是吗,原来你已经成功了啊。」
没头没尾的一句,却在下一秒他就这样挂掉了电话,甚至没让我发出一个疑惑音。
我们不是熟人么。
但是那人的态度却怪异地让我没办法深究更多的一个字。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能拨通他的电话,不知出于什么心情我换了一个手机换了一个号码,删除了所有的联系人,就像是我也已经下定决心要开始一段新的人生。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在那属于「岸谷新罗」的联系人的上面那一行,还有着一个没有汉字的,只有平假名和片假名构成的联系人。
——シズ……
——后面的那一部分我是怎么样都想不起来了
只是在此时此刻,当我想到这个被我遗忘的名字的时候,我总有种微妙的熟悉感,微妙地在心里蠢蠢欲动的灵魂,终是要让我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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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没有离开北海道的事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除了昨天晚上偶然的一次单方面会见,我也仍是没有再和他有什么交集。
到了下午那个他以前会来坐坐的时间,我心血来潮地坐到了他一直以来坐的那个位置,点了一杯他爱喝的加微糖的牛奶。
甜腻的口感。几乎只是一口就让我反胃到快要吐出来。
我突然怀疑起那个平和岛先生的兴趣来,这种与小孩子无异的味觉,甚至有些时候行为方式也单纯地如同不谙世事。
无聊的下午,温和的太阳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让我有些昏昏欲睡。
我正打算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恍惚间听见了身后传来的风铃声,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后,就看见了那个男人带着略显诧异的表情看向我的方向。
他似乎有些局促,绕了一步想要坐在我身后的位子上。我先他一步起了身把他拦在了这个座位旁,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不悦一些。平和岛先生是个好人,我也不理解我从哪里来的自信就知道平和岛先生一定会为了我不悦的表情而停下脚步。
果然,他没再往前走,却也没有安心地在我对面坐下来。
「这杯牛奶算我请你了,别浪费了。」
我轻轻拍了拍桌子,指了指桌上我只喝过一口的牛奶,顺便把牛奶往他的座位旁推了几厘米。他的视线里还是有着那一抹局促,但最终顺着我的意思在对面坐了下来,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对我说了声「谢谢」。
他习惯把双手都放在桌子上,然后只用右手抓着杯身这样的方式喝牛奶,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帮他准备一根吸管才是最合适的。
想到这里我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他突然抬起头,表情莫名带上了一丝不爽地问我「你在笑什么」。
我想他是误会了,我并没有嘲笑他的品味的意思。但是我发现这个男人在这一方面竟是莫名地可爱。
「没什么,只是想起平和岛先生昨天晚上好像很忙呢。」
我又在刻意地转移话题,但那也只是私心地想要知道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看见他的脸上那抹不爽瞬间消失,愣了一下之后取而代之的又是那种我厌恶到了极点的漂浮感。
他就像是没有表情,却更像是表达出了所有的感情,以至于让他的脸上就像是漂浮着什么雾气似的笼罩掩藏了他的全部情感。
平和岛先生抿了最后一口牛奶,我感受到他抬起头后看着我的表情的视线。
「啊……昨天晚上好像吓到你们店的小姑娘了,真是抱歉。」
他看起来确实是和雫打了照面,而最后是雫由于害怕而跑了回来。我没怪她,这确实是人之常情,只是我对于平和岛先生还记得她这件事表示出了一点点诧异。
「是平和岛先生的兴趣吗,扔自贩机什么的。」
我打趣地说道,清楚地看见了平和岛先生脸上的某一层雾气散开之后露出的些些许许的寂寞。
「兴趣什么的谈不上啊,只不过是有些习惯了罢了。」
他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笑意看着我,就像是一种凝固在脸上的生命的苦涩或是鲜血的凝重的充实感。
「那家伙的味道就在附近,我却没有那个资格再让他离开。」
「所以只好这样了。」
——只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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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难得一次听见平和岛先生如此沉重的话语,那句「只好这样」莫名带着一种对于逝去之人的尊敬和叹惋,然而我知道那人其实还活着,所以我没法对于平和岛先生的话语做出任何回应。哪怕这已是他对我的回应。
平和岛先生的眼睛里有一种干涩的情感,空空地让人揪心。我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一眨眼就感到眼睛涩涩地疼痛。
男人以为我被他吓到了,那种鲜见的表情顿时关切起来,脸上露出了讨好般的笑容,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还以为自己很幽默地说了句「没发烧啊」。
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个男人的出现给我如今的生活带来了多么大的影响,我也知道在过去这么久的时间中他存在的意义。
然后我又笑了笑。
我打算告诉他一个秘密,一个被我隐藏了两年的,谁都不曾知晓的秘密。
「呐,平和岛先生,我想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我煞有介事地开口,他也在微怔后安静下来听着我的下文。
「我不记得我所失去任何一点记忆,但我只记得一点,那就是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失去的记忆。」
平和岛明显是因为惊讶而瞪大了眼睛,我感到好笑,却还是没有笑出来。
「我只是打算忘掉一个我再也不愿意想起来的人,连带着他的一切,也连带着我和他的过去。」
「然后我做到了,我把他忘记地彻彻底底,也许这辈子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但是我不在意,我不会理会我是否伤害了他,我只知道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只好这样。
这样就好。
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和平和岛先生是很相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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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的是我的一番真情实意换来了他的沉默,只是他既没有低下头思考,也没有显得非常不安或是触动,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就好像是想要从我的眼睛里读懂更多的东西。
我想平和岛先生并不是一个适合做这种细心的事情的人,他最终放弃般地垂下头,不知为何周身的气息有些怪异。
「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呢。」
男人的声音很是低沉。
我笑笑。
「我想,平和岛先生今天来,是想要告诉我你要回去了吧,回到那片属于你的城市。」
他还是惊讶,却只用了笑容来表达他的情绪。
「啊,是啊,我今天就要回池袋了。」
「原来平和岛先生是从池袋来的啊。」
「嗯,是个很好的城市。」
「……平和岛先生以前说过的吧,你说你要找的那个人的世界中已经不再有你了。」
男人愣了愣,随即点点头。
「那么其实没关系。」
「因为这是那个人所选择的道路吧。我想那个人肯定知道,是平和岛先生的话,一定是可以理解他的。」
我没有资格去揣测那个人对于平和岛静雄的感情,但是我却有资格代替他去表达他想表达的东西。我不是那么善良的人,我也不是那种期待着完满结局的人。
热爱着全人类的我,永远无法把浓烈的情感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或许是毁灭性的打击,又或者,是我生命无法逃离的终结。
但只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无论是曾经还是未来的我,都不会背叛自己所坚信的选择。
我想这就是我折原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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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临走前平和岛先生突然对我这么说。
「我来这里找那个人,只是想要回答一个两年前我没能回答他的问题。」
「我考虑了整整两年,现在我终于可以认真地回答他——」
「那是当然。」
——那是当然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带着笑意,甚至握紧了拳头义愤填膺地放在胸前,与一直以来安静的平和岛先生不一样,就像是变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可以在校园里玩闹的高中生,眉宇之间透出的都是一股健气。
我笑着推着他走出了咖啡屋,不顾他不满地蹙起的眉,也不顾他无意识间流露出的还想再坐一会的愿望。
「这话,请你和他本人说去。」
我掐着他的肩膀说,说完后却只觉得手指酸痛地不行。
他还是那样温和的笑着,带着不知道是不是不好意思地表情说了句「也是啊」就站在了原地不再有任何动作。
男人是一个无法隐藏自己情绪的人。
我想,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这一点。
「平和岛先生是认识我的吧,那么临别之际,至少,还是该用我的名字来称呼我吧。」
这是我无比任性的一个要求,或许对于他来说很不公平,因为对于他而言我只会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为「平和岛先生」。但是他没有回绝,也许是男人本心里的善良,也许是男人对我的友好。我能看到他的眼里那深深的感情,他虽然无法将它表达出来,却能够完整地进入我的眼中。
他摆了摆手。
「再见。」
「临也。」
然后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很是干脆,就像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举起桌子那般地不加犹豫。
我看着他修长的背影消失在了街道口的拐角,淡淡地转过身,默默关掉了放在口袋里录音的手机。
「再见。」
「シズちゃん。」
不用看我也可以感受到雫疑惑地抬起头望向我的视线。
我轻笑,抬起头。
天空蓝得真是让人火大。
Fin.
/雫的日文发音是「シズカ」,与小静的日文发音「シズちゃん」前两个音相同,而小雫的日文发音也是「シズちゃ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