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鬼使 | 高丽醉。



/这是一个糖中带着点玻璃渣的故事

/元旦快乐


/鬼怪的死亡日期为私设


 


《高丽醉》

   


 

别人眼中的月亮总是比自己看到的圆。金信不记得自己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这句话的,他突然想起了贴在自家冰箱门上的便签纸,上面用独属于少女的清秀的字迹写着各种注意事项,比如吃不完的肉记得先用保鲜膜封好再放入冰箱,比如清洗被套的清洁液放在储物柜倒数第二层,再比如特地用红笔标注出来的放大的一句话,禁止打架。

 

鬼怪为人类女子独特的思维感到好笑,打架这个词用得不太恰当,因为分明是他单方面碾压对方。

 

今夜使者回来得迟了,通常应该是端端正正坐在电视机前守着夜间剧场的时间,此时客厅里却安静地过分,就好像向来没有生气一样。其实阴间使者本就是已死之身,用「生气」来形容他未免太过讽刺,只是眼前偶尔闪过使者和恩倬互相讨论着电视剧剧情再一起相视笑出声音的场景,让鬼怪觉得这是唯一不让自己在客厅里引来一场龙卷风的理由。

 

然后他继续坐在自己的阳台上,喝着啤酒,仰着头看天上的月亮。

 

在自己还是高丽国的将军的那个时代,金信就喜欢这么做。那时通常是在庭院里,身后是君王的内殿,身旁坐着的是君王本人。他本不是一个嗜酒的人,也从来不会像俗话说的借酒消愁,但不知道从哪一次出征起,他就养成了出征归来后必定对月饮酒的习惯。

 

彼时的君王还未登基,却也就由着他的将军这么做,每一次也都会陪着他的将军。

 

金信喜欢从这个庭院里仰望月亮的感觉,建在高地城池的宫殿离月亮很近很近,那银白的光芒毫不吝啬地铺满了整个庭院,流光泻在他的长发上,泻在他酒杯的琼浆玉酿之中。

 

然后他对他的君王说,等到这个月亮变成圆形的时候,就是我为陛下把天下打下来的时候。

 

他的君王笑道,这月亮一月一轮回,月缺月满交替更迭,再过不少时日便是满月,将军可有这份自信?

 

他指着天上残如弯钩的月亮,眼睛里倒映着光芒,说,这是我给予陛下的承诺。

 

金信的酒量一向不好,年轻的王知道,这醉酒时的踌躇满志,他记在心里,却不曾再对他的将军提起。

 

 

 

客厅终于传来了细微的动静,鬼怪有些急切地回过身子昂起头,不一会便看见穿着那套万年不变的黑色西装的阴间使者往房间走去。鬼怪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是瞬移去到了使者的身边,看见使者脸上备受惊吓的表情和低头躲过对方抡过来的公文包时他才想起了自己要干什么。

 

“今天怎么这么晚。”鬼怪后退一步,打了个嗝。

 

使者有些嫌弃地皱起眉:“像你这种时不时随心情制造麻烦的老不死自然不会理解我们这些公务员为了解决麻烦而加班的痛苦。”

 

鬼怪莫名地咧开了嘴角:“胡说。我今天什么也没做。”

 

使者盯着鬼怪的眼睛几秒,看到对方仍保持着那种有些神经兮兮的笑容后无奈地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缓和了表情:“你喝醉了就是最大的麻烦。”

 

鬼怪这回笑出了声音,转身又往自己方才喝酒赏月的阳台走去,无视了阴间使者在身后大喊大叫。

 

在不记得是哪个皇帝当任时期的古老藤椅上坐下来时鬼怪注意到使者跟了过来,并且没跟他打招呼就也在他身边的另一把藤椅上坐了下来,他向使者投去一个不悦的眼神,在没得到对方任何回应后悻悻地拿起桌上的酒往嘴里灌。

 

“喔,今晚喝了三瓶啊。忍住没跑到大街上去唱情歌真是难为你了。”使者开口道,跟着响起的是另一瓶啤酒被打开的声音,“你的新娘,其他遗落者去哪了。”

 

鬼怪放下酒瓶往使者的方向看去,对方双手捧着酒瓶慢条斯理地喝着,西装外套已经被脱下了,只穿着衣领上沾着灰的白色衬衫。

 

“……月亮真好看啊,要是再圆一点就好了。”他收回视线答非所问。

 

使者怪异地看了鬼怪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气氛又沉寂下来,今夜的风有些许大,不说话的时候风在耳边刮着,有些瘙痒又有些嘈杂,时不时传来酒瓶与桌子碰撞的声音,忽略掉藤椅上坐着的两位的话,这个画面还是很惬意的。

 

“恩倬她出去了,被她的什么太熙哥还是大屎哥约了出去。”

 

鬼怪莫名其妙蹦出这么一句,使者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之前的问题。

 

使者放下酒瓶站起身,开始靠近鬼怪:“你喝的太多了,还是乖乖睡觉去吧,不然不知道等会首尔的哪里就要开花或是下起冰雹。”然后他拉扯住鬼怪的居家针织衫,尝试着把他拉起来。

 

下一秒鬼怪突然反手扣住使者的手腕,使者一惊,下意识想要挣脱,不料鬼怪的力气异常地大,他竟是完全挣不脱。在注意到鬼怪抓着的部位还隔着他衬衫的布料时,他才稍微松了口气,然后看向这个喝醉的鬼怪想知道对方到底要干什么。

 

鬼怪的表情突然变得很认真,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缺少了平日里的轻佻与嘚瑟,让使者看不出鬼怪在想些什么。

 

“带你去个地方。”鬼怪幽幽开口,转身拉着使者就走,“拉着你就不会走丢了吧。”

 

使者想要腹诽,但是鬼怪把他的手腕握地很紧,有种古怪的情绪从鬼怪身上发出,让使者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乖乖地跟在鬼怪身后。

 

 

 

鬼怪的任意门使者不是第一天知道,但他却是第一次见识到任意门之后的场景。他清楚这必定只是门后万千场景的其中一个,却仍是止不住地惊叹。

 

那是一片金叶田,即使是夜晚,放眼过去也是一片黄地亮眼的场景。枝秆上开着不知名的花,小小一朵的,色彩淡雅的,让整个画面看起来极其富有美感。

 

使者想这种地方应该适合带鬼怪的新娘来,那个一向容易满足的人类女子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但是他什么话都没说,进入这里后鬼怪就一言不发地拉着他一直往前走,头也不回,他只能跟着,想问的话在鬼怪怪异的情绪感染之下也被吞回了肚子。

 

他们在那片金叶田中穿行着,一直往植物的深处走去,然后鬼怪带着他在广阔的叶田中唯一没有生长植物的地方停了下来,二话不说就直接坐在田地上。他露出一个有些讶异和纠结的表情,看了看自己工整干净的西装,没有马上跟着鬼怪就往地上坐。

 

鬼怪没有强制要求使者,不知什么时候阳台的两瓶酒被鬼怪召唤了过来,他一手扶住在草地上立不稳的瓶子,另一只手拿住酒瓶又仰头喝了起来。

 

使者沉默着看了几秒,还是认命地接过另一个瓶子,然后靠着鬼怪身边坐了下来。

 

“我根本没想过今年这个时候陪在我身边的居然会是你。”

 

鬼怪突然而然地开了口,吐字有些不清楚,舌头也微微打结。使者偏过头去看,鬼怪一只手撑着地,身形已经有些不稳了,却还是举着酒瓶抬头朝着月亮的方向,脸上有笑容,但是代表的情绪模糊不清。

 

“今天什么日子,你生日吗。”思考了一下使者还是没有扶住鬼怪。

 

“恰恰相反。”鬼怪把视线转回来与使者对视着,目光有些不清明,表情也徒然显得有些悲壮。

 

“今天是我的死祭。”

 

使者瞪大了眼睛。

 

“是我的王将我赐死的那一天。”

 

鬼怪又把视线转回了月亮,嘴角泄出几声意义不明的笑声,身体也是愈发摇晃。今夜是末上弦,月相还带着微弯的弧度,但是再过几天就会变成最完整的满月,那种将太阳光反射到极致的,成为夜晚最耀眼的光芒的满月。

 

在这样的旷野之上,天空显得格外明朗,旷无边际的墨蓝色背景映衬着月亮,星子零散地铺满天空,精致地就像是摆在展馆的画。

 

话语这一类东西在此时此刻闲得很苍白,鬼怪看起来并没有很悲伤或是很愤怒,更像是不甘中带着点自嘲,茫然中带着点怀念。使者忽地想起他们共处一屋那晚的对话,好像就突然明白了些什么,这也许就是金信最后弥留的那片荞麦花田,这里也许就是金信死去,然后遇见了神的地方。

 

——如果这是神所给予的能力范围内的试炼的话,那么神真是太高看我了

 

使者放下酒瓶,然后朝着鬼怪张开了双手敞开胸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天姑且可以给你借用一下。”

 

鬼怪笑着摇了摇头,把酒瓶随手往身后一扔——落地时发现已经空了——然后一头栽向阴间使者的胸前。

 

第一个感觉其实是痛,因为鬼怪就像是故意撞过来地一样,头重重地砸在胸口上,发震发麻。但随即而来的是温度,就像是人类的那种温度,柔和的,温暖的,从鬼怪的前额,脸颊,透过那层薄薄的衬衣,传达到了阴间使者的皮肤上。

 

鬼怪就只是把头靠在使者的身上而已,二者没有刻意的刁难,也没有滑稽的拥抱。

 

“你今天特别有人情味。”鬼怪说。

 

浓重的酒腥味刺激着使者的鼻腔:“你对着一个已经死了的阴间使者说什么呢。”

 

他觉得胸口有些刺痛,莫名的悲恸感冲击着心脏,就好像他也是金信死去时的见证者,就好像他也同样为这个将军的死而感到伤痛。他不禁开始想自己的前世到底是什么,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就算是那所谓的连续杀人犯,那会不会也是为了金信、为了这个伟大的将军而存在的。

 

只是他最终还是不能得知这一点,鬼怪从他的胸前抬起头来,眼里还是明显的醉意,脸上还是有些神经质的笑容,但是身上却散发出从未有过的温和却又清肃的气场。

 

“其实以前我从不会喝醉。”鬼怪又好好地坐到了地上,两手撑着地,抬头看着夜空道。

 

阴间使者不信地摇了摇头,他没说话,但是鼻子中发出的轻哼却向鬼怪表了态。

 

“真的。”鬼怪淡淡解释到,“高丽的酒从来不醉人,那时身为随时都有可能出征的将军,我也从不会让自己喝醉。”

 

鬼怪是抬着头的,所以他能很清楚的看到月亮那离满圆还差一些的弧度,和那缓缓飘过月前的淡薄的云。

 

“我以前就经常像现在这样,坐在王的身边,对着月亮喝酒。王明明只是个小孩子,却非要逞强地与我一同饮酒,还时常取笑我酒量单薄。”

 

“我喜欢在弦月的时候喝酒,那个时候我向我的王保证过,我会在月圆之日到来之前为他建成只属于他的城,之后每一次我都会这么说,每一次也都什么都没有做到。”

 

“但是到了后来我做到了,却把我和他都逼上了绝路。”

 

“……你说你见过神的对吧,蝴蝶什么的。”使者在这个时候接上了鬼怪的话,和前文仿佛一点关系都没有,鬼怪却也没有感到奇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没见过,别说神了,连蝴蝶都没基本见过。”

 

“神哪有那么闲,连你这样一个普通的阴间使者都能见过神的话那我岂不就变得不那么特殊了。”鬼怪的声音带上了点抱怨。

 

“你,恨你的王吗。”

 

“恨。”

 

使者猛地回头看向鬼怪,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好像他本来想好要说的话就这样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头。鬼怪感受到他的视线也慢慢回过头,在看到使者这样一幅模样后收敛了笑意。

 

“我很恨,恨他的弱小,恨他的无知,恨他的妥协。”

 

鬼怪叹了口气。

 

“但是我更恨自己还不够强大。”

 

“强大到让他不用做出那样的选择。”

 

一阵微风吹了起来,摇曳了荞麦花田,吹散了片缕花瓣。带着轻不可计的重量的、小小一片的淡黄的花瓣,在阴间使者的眼前掠过,月光透过花的缝隙照射下来,几乎耀花了他的眼。

 

心脏又开始传来细细疼痛,使者不由自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鬼怪格外顺眼,自己仿佛都能看到他胸前插着剑的位置隐约散发着点点幽蓝,那种色彩带着让人心碎的凄美感。

 

使者对上了鬼怪的眼睛:“如果我的前世是你的王,你会怎么办。”

 

鬼怪眨了眨眼:“大概会杀了你吧。”

 

“为什么啊——”使者气急败坏地撑着地后退两步,好像鬼怪真的下一秒就会朝他挥出剑来,“听你说话的口气觉得你明明还是很想他的。”

 

鬼怪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哦,看来你还挺希望我想你的啊。”

 

“这个绝对没有。”使者坐直了身子,“以其他遗落者的性命起誓我没有。”

 

“喂喂你这家伙身为阴间使者别给我拿恩倬的命开玩笑啊。”

 

一鬼怪一使者互相对视了几秒,然后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音来,很轻快的笑声,在夜晚中显得格外有生气。

 

“啊,不该笑的。”使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走吧,回去吧。”鬼怪站起了身子,却是一个趔趄就往前扑去,使者及时地站起来扶住他,看着鬼怪脸上莫名其妙的笑容,使者认命地揽过鬼怪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

 

他们走的很慢很慢,谁也不多说一句话,两者的头靠的很近,彼此的呼吸都交融在了一起,那股酒腥味让使者作呕,鬼怪身上的香水或是皂角味却让他觉得莫名安稳。

 

“如果你就是他的话——”

 

“什么?”使者没有听清鬼怪的喃喃自语。

 

“……没什么。”

 

然后鬼怪拉开了门,再次不由分说拉住了使者的手腕,毫无留恋地朝家里走去。

 

身后的花田风停了,云散了,未满的月亮清晰可见。

 

在那隐蔽的花田深处有一块小小的空地,那里立着一座旁人看不见的坟,插着一把旁人看不见的剑,两个酒瓶散落在墓旁,未喝完的液体从瓶口流出弄脏了泥土,然后随着空气化为虚无。

 

 

 

高丽的酒从来不醉人。

 

只是我想喝醉而已。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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