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顺懂 | 目光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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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如昨》


 

 

 

——星辰颠覆,风沙离索,唯有他的目光如昨,从我无数次的梦境中掠过

 

 

 

 

夜晚七点,是北京最为繁华热闹的时段的开始,霓虹与路灯辉映,车流与人潮并行,摒弃了一天劳碌的工作,人们至此选择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李懂拢了拢外套,今天恰好开始降温,下午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现在竟是觉得夜风吹得有些萧瑟,走进了饭店后,才觉得从后颈弥漫而上的寒意消去些许。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高大男人突然开了口:“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啊?我还以为你们这种人出来吃饭都得躲着藏着呢。”

 

李懂瞥了一眼那人——他居然还在慢条斯理地嚼口香糖——然后跟随侍应生的指引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他答道:“我又不是什么明星,只是一个文艺工作者,没什么好回避的。”

 

“你不是演过电影吗。”

 

“那不是我的主业,只是一次机会而已。”李懂突然就有些忍无可忍了,“你连我到底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来当我的助理了?”

 

是了,面前这位名叫顾顺的高大男人,是才成为他的助理的一个新人,他还记得这个人第一次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那副脚底生风的模样,明明自己就有着堪比模特的面孔和身材,性格也是一目了然的孑然与自傲,却不知为什么选择了这么一个屈于人下的职业。更重要的是,经过一整天的相处,他发现这个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的不悦表现得很明显,然而顾顺并不在意:“你不妨问问自己,为什么选择了毫无经验的我。我简历上可是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李懂不接话了,顾顺就直接拿过了侍应生递来的菜单,扫了几眼后很果断地报出几个菜名,利落程度在这点上反而像是个助理了。

 

李懂看了一眼点单,心里忽地就是一动,无意识地拿起面前的水杯低头抿起水来,目光越过玻璃杯的上沿不经意般地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两个人吃不了多少菜,但是点单上白纸黑字印着的三菜一汤分明都是他爱吃的。今天请顾顺吃饭的本意是表达友善,在这一刻竟是生出些许反主为客的默许,也不知道究竟是对方提前做了功课还是这恰好也是对方爱吃的菜。

 

意识到自己盯着顾顺看了挺久后他立刻回过神来。这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老毛病了,安静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地去观察别人的状态与动作,他的眼力比一般人来得要敏锐得多,这一点在工作上倒是为他提供了不少便利。

 

顾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反应,但是李懂知道——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能知道——顾顺察觉到自己在打量他,对方只是没有点破罢了。

 

高大的助理从始至终都在很随性地把玩面前的牙签盒,没有一点助理该有的气质,口香糖在点完菜之后就吐到纸巾里扔了,此刻对方嘴角叼着一根牙签,就好像嘴里没有东西就不舒服似的。

 

菜上齐了,顾顺把牙签一扔,拿起筷子开始拣青菜里作为配菜的虾仁。

 

李懂是不吃虾仁的,看到顾顺泰然自若地把所有的虾仁全部拣进自己的碗里,只在盘子里留下一片赏心悦目的绿色,他便什么都没说。

 

饭桌之上话匣子总是格外容易打开,李懂知道自己并不是那种善于和别人聊天的类型,便任由顾顺来开启话题,虽然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对方在问自己生活状况如何、工作是否顺心。

 

李懂狐疑对方是不是问得太宽了,顾顺只是淡淡表示要当好助理自然就得多了解他。

 

他其实想过他与顾顺可能并不能聊得来,他承认自己性子有些沉闷,顾顺则显得格外大方。他所从事的工作也不符合当代的审美主流,他和他的同行们说得好听点叫文艺工作者,说得难听一些就是一群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但是顾顺对此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对话时的语气虽然轻巧玩味,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好奇与尊敬。

 

和这样的人聊天气氛总是很轻松,且能轻易地勾起自身的某种优越感。

 

李懂没有注意到,自己讲述这两年来的工作经历时是多么神采飞扬,说得多了,嘴角都有些发干的时候,他才发现顾顺就一直坐在面前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不耐的表情,一双薄唇浅抿着,目光里是如炬的专注与热度。

 

视线在空气中交汇的那一刻李懂率先挪开了眼睛。

 

他没忘记对方助理的身份,于是聊到最后他说:“明天有话剧的彩排,你来看看吧。”

 

顾顺点头:“那必须的。”

 

过了一会他又补上一句:“我平时能随时嚼口香糖吗。”

 

李懂微微挑眉,提出这种要求的助理他还真是第一次见,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但是最后他看了一眼对方那张甚是认真的帅气面孔,就轻轻点头:“可以。”

 

“别是草莓味的就行。”

 

 

 

 

他最近在排的话剧名字叫《索尼娅的第三个愿望》,改编自著名童话《海的女儿》,只不过不再是人鱼与王子的凄美爱情故事,而是属于大海的公主在海中穷极一生等待不再归来的爱人的悲剧。

 

李懂到达剧院的时候顾顺已经等在那了,穿着一身不算显眼的黑色风衣,让对方完美地隐匿在没有光线抵达的观众席。

 

他远远地朝顾顺打了个招呼,让对方在那等着,几乎要忘了那是自己的新助理,自己则准备去后台看看。

 

却没想到在两人目光交汇的那一刻,顾顺就迈开大步朝他走来,风衣的衣摆在身后荡起一个弧度,挺拔的脊背却显出些许玩世的姿态。不知怎的看着这场景李懂竟有些发愣,直到一股浓郁的薄荷香气缠绕上来,一个温热的东西被塞进了他的手里。

 

他低下头,是一盒清粥。

 

“加了个蛋。”顾顺突然抬手拉正李懂歪到胳膊上的肩带,“趁热吃。”

 

李懂早餐最爱喝白粥,外加一个最好边缘微微煎焦的荷包蛋。

 

但是他们家和平时工作的剧院附近都没有卖粥的,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吃吃包子。

 

李懂还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那就是如果超过七点才起床,他就会不吃早餐。他突然想起自己今早七点半的时候的确接到了来自顾顺的电话,问他起了没有,他迷糊地回了句正在起,对方就什么也没说直接挂了电话。

 

李懂轻轻地打开盖子,清粥特有的那股温热的米香顿时逸散开来,一个荷包蛋安安静静地躺在表面,已经微微陷进了粥里,中间的金黄看起来像是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太阳。

 

掌心有些烫,李懂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听见顾顺笑了:“我还以为这是我该做的呢。”

 

李懂微不可见地轻颤眼角,心道这是保姆做的不是助理做的,但是现实中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顾顺身边坐下来好好地喝完了这碗迟来的早餐。

 

这场话剧正式的演出时间是第二天晚上,今天是最后的彩排时间,李懂没有亲自参演这部话剧,只是作为编剧之一,在场外指导观察演员。

 

扮演二号女主人公的是一个新人小姑娘,平时的练习表现得都挺好,但是到了这种临近正式演出的时候难免会有些紧张。这一场有一定难度的动作戏,已经是第三次失误了,眼看着导演脸上的表情显得越来越不耐烦,李懂便连忙走过去叫了停。

 

小姑娘有些沮丧地闷头坐在舞台边喝水,李懂从台下站到她身边,温柔地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就算再有经验压力也还是会在的,这些前辈们都是战胜了压力才能继续前进的。”李懂轻声道,“不要害怕它,压力会让你更专注。”

 

好不容易把小姑娘的自信劝了回来,一转头就看见顾顺正倚着面前的那架钢琴,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神情冷峻坚毅,眼睛里仿佛陷着一个深邃的漩涡,像是要把唯一倒映着的他的身影深深吸入其中。

 

李懂走过去,顾顺皮笑肉不笑地扯开嘴角:“这话说得不错啊。”

 

顾顺又说:“我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对我的观察员。”

 

 

 

 

观察员。

 

听到这个名词的一瞬间,李懂觉得胸腔传来急促的闷痛。让他惊讶的是,他居然知道顾顺所说的是什么。

 

那一刻他又想起顾顺前一个晚上对他说过的话,对方的简历现在还留在他的背包里,照片上是笑得张扬的脸,原职业那一栏工工整整写着的几个字,光是那样看着,就能让他感受到某种鲜血淋漓的撕扯感。

 

顾顺曾是中国海军蛟龙突击队的狙击手。

 

这是一个多么远离正常人和普通生活的职业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李懂却从未感受到那种该有的疏离。

 

这么说着的时候,顾顺的表情微不可见地柔和下来,他不像是在怀念或者回忆什么,更像某种不可名状的叹惋。

 

经过这短短几天的相处,李懂觉得顾顺的举止不像一个军人,那种与严谨完全相反的松散,还有与正直完全沾不上边的暗藏着的痞气,都颠覆了他对于军人的认知。然而更令他费解的是,他居然觉得这才是正常的,他觉得,顾顺这个人好像就该是这样子的,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如果是真的在战场上,顾顺可能会在一枪爆了敌人的头之后,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再恬不知耻地问一句“我厉害吧”。

 

李懂觉得,这个人绝不会像他表面看上去的这样不羁,这个人说不准根本就是一名十分优秀的军人,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的那种。所以他不明白,这样一个还有无限光明未来的男人,为什么会在这个年纪就退了役,然后跑来当他的助理。

 

他今年二十六,简历上显示顾顺二十八岁,比他长了两岁。

 

在面试的时候他也问过对方这个问题,顾顺只是轻描淡写地表示想早点适应社会生活罢了,但李懂觉得这绝对不会是对方真正的原因。

 

顾顺不常提起自己身为军人时的事,李懂也不是会主动询问的类型,这可能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吧,顾顺说起了他曾经的生活,用一种李懂从未听过的堪称温柔的语气。

 

也许是看到李懂一直没有回应,顾顺以为是自己失言了:“抱歉,观察员就是……”

 

“我知道。”李懂快速地打断了他,“我知道观察员是做什么的。”

 

顾顺莫名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懂一眼:“我不该说这些的。”

 

李懂微笑:“没有关系,以后有机会的话,多跟我说说吧。我还挺好奇你们在外打仗的那些故事的。”

 

顾顺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友好地给出积极响应,而是忽地抿紧了唇,深深地看着他,好半晌才缓缓点头以示回应。

 

第二天夜晚,正式的话剧演出来临,开场之前李懂特地去准备间见了见那个新人小姑娘,看见对方伴随精致的妆容呈现在脸上恬静明媚的笑容,就知道她已经基本克服了心里的紧张。

 

他便向后台走去,顾顺一直等在门口,见他出来就马上跟上他的步伐。李懂用余光看了一眼这个总是紧挨着自己肩膀并排走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忽然觉得顾顺不仅不像助理,反而越来越像个保镖了。

 

话剧的演出很成功,直到谢幕时来自观众的掌声如同潮水般在礼堂里铺天盖地地响起,李懂才意识到自己整个手心里都是因为紧握着拳而浸出的汗水。

 

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跟着观众一起鼓起掌来,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转身就看见顾顺正抱着双臂靠在墙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仿佛是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很有趣。

 

李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是一对上顾顺这般玩味的神情,他就总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顾顺递上一块手帕:“你知不知道你刚刚的表情,看着比我搭档上战场前还要紧张。”

 

李懂接过手帕后,才狠狠瞪了顾顺一眼,然后轻轻擦拭起自己额角流下的汗。在手心也拂过一道后,李懂把手帕叠好放进自己外套胸前的口袋里,打算回去洗洗再还给顾顺。

 

顾顺的声音又悠悠响起:“其实我也不是不懂这种感觉,只能用眼睛这样看着的话,很多东西都会觉得是无能为力的吧。”

 

李懂直觉顾顺话中有话,他只是不知道顾顺所暗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罢了。

 

恰好顾顺突然抬手搭上他的肩:“今晚别参加他们的庆功宴了,跟哥出去吃怎么样。”

 

他对于情绪总是有种别样的敏感,他知道顾顺不是在无理取闹,好像只是因为发生了什么,让对方陷入了某些难以自拔的回忆。李懂知道对于军人而言是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的,他们总是行走在人性挣扎的边缘路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入深渊。

 

于是他不打算拒绝,只是冷眼扫向对方:“你管自己叫什么?”

 

顾顺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换上一张赔笑脸:“以前说习惯了,别介意啊,李老师。”

 

这还是李懂第一次听见顾顺这么叫他,对方也不知道是不是仗着歹说大了自己两岁,再加上没什么身为助理的自觉与经验,一上来开口就叫他“懂”。

 

这个称呼从顾顺嘴里说出,总带着那么点新鲜感,他便从来没有阻止过对方这么叫他。

此刻他却是笑了:“那我们走吧。”

 

晚餐的地点是顾顺选的,一家很普通的家常小馆,招牌却是地道的湖南菜,李懂在北京呆了两年都没听过这地,顾顺表现得竟是比他轻车熟路得多,下车前多嘴问了一句,才知道原来顾顺就是北京人。

 

李懂则是湖南人,来了北京后基本没再吃到过正宗的家乡口味,一盘小炒肉摆上桌,李懂只是闻了闻味道,就突然觉得鼻头有些发热,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缓缓涌上心头。

 

他也没有问顾顺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想吃湖南菜,他们在饭桌上不谈公事,聊天的氛围轻松而愉悦,像是相交甚欢的朋友。

 

许是意识到李懂答应自己任性的请求是出于对自己的关照,顾顺并不介意揭开自己的伤疤。在心照不宣的日常闲聊结束后,他主动开口:“两年前有一次行动,我因为在休伤假,所以没有出那次任务,而就在那一次,我的一个队友受了重伤,因此退了役。”

 

顾顺顿了顿:“他是我的观察员。”

 

李懂抿了抿唇,然后安静地放下筷子。

 

“我其实知道就算那次我去了也不一定能让结局变得更好,说不定我只会和他一样受伤,但是那种都不曾努力过的无力感是无论如何也消不去的。”

 

李懂察觉到了对方语气中淡淡的自嘲,顾顺仰头闷了一口啤酒,是对方刚才从一旁的冰柜里拿的,他看了一眼对方腰间别着的车钥匙,并没有阻止。

 

也许是因为狙击手这个职业对酒精的控制很严格,仅仅是一瓶啤酒下肚,顾顺的眼角就泛起了红色,他早就不再吃菜了,碗里还堆着一个咬了一半的蛋饺,鱼刺凌乱地落在盘子边缘。

 

“哎,懂啊。”顾顺忽地叫了一声,“话剧的剧本是你写的吗。”

 

李懂其实想说编剧不止一个人,但他最后只是默认般地点了点头。

 

“还真变成艺术家了啊。”

 

李懂眼神一动。

 

顾顺却只是撑着头,用带着醉意又含笑的眸子看向他,目光灼灼如日:“一辈子在海上等待不归的爱人什么的,其实想想,也挺浪漫的。”

 

那天晚上李懂亲自开车载着顾顺回家,其实顾顺还没有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走路和说话都很正常,李懂坐上驾驶座,发现表盘上放着一条口香糖,他就给顺手塞进了一旁人的外套口袋里,也不知道顾顺看到了什么,突然就眼睛一亮,然后从兜里掏出那条口香糖抽出一片,硬是要塞到他的嘴里。李懂拗不过对方,只好赶紧接下,在顾顺的面前撕掉包装然后放进嘴里,换来对方一个满意的微笑。

 

车窗被顾顺打开,夜风争先恐后地灌进来,他就把胳膊搭在窗沿上,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李懂听见了混杂在空中的自己的心跳,觉得握着方向盘的指尖有些发烫。

 

 

 

 

有了一个新的助理后,李懂觉得自己的生活莫名规律起来。

 

也许对方原身为军人所继承下来的也就只有这合理的生活习惯了,每天早上七点半,李懂总能准时看见顾顺出现在自己家的门口,拎着一盒白粥,有时还会顺带几个水果。他有的时候会不吃午餐,顾顺则不允许,即使是外卖也好,总之必须吃点什么,李懂还偏偏拿对方没办法,没什么事的时候顾顺就大摇大摆地赖在他的家里,他们有时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有时也会一起去楼下的公园里散步。

 

顾顺身为助理的本职工作也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社交这方面难不倒他,李懂挺佩服对方那种自带的强硬气势。

 

顾顺穿西装的样子很帅,李懂从试衣镜里偷偷望过去,以为自己的视线足够小心,却总能直接被对方从镜子里抓住把柄。然后他就自我懊恼,真是蠢啊,和狙击手比什么视力啊。

 

李懂去参加一个熟人的新话剧宣传会,带上了顾顺一起,应邀而来的记者在前方提问,他们就在会场不起眼的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顾顺明显兴致缺缺,坐在一旁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却很安静地什么话也不说,李懂很专心地听完介绍,放松下来的一瞬间却觉得什么地方有些违和。环境并不空旷,周身却静谧不已,李懂转过头,看见顾顺靠着椅背几乎睡着,他稍微凑近了一点,在嘈杂的现场中清晰地捕捉到二人的心跳与呼吸。

 

听着就像是同一个人的。

 

话剧结束之后李懂的工作其实就已经很少了,顾顺自然也是发现了这一点。

 

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在播放人文地理类的节目,画面从山川越向湖泊,再从极地越向森林。

 

顾顺问:“平时没工作的时候,你都会干什么啊。”

 

“没什么,就待在家看看书看看电影。”他顿了一会,又补上一句,“假期够长的话,也会出去旅游。”

 

“那你这次假期够长吗。”

 

“还行。”

 

“嘿,那哥带你出去走走啊。”

 

李懂淡淡瞥了顾顺一眼,对方正目光热烈地看着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错话。

 

但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他居然没有点破这一点,也没有马上拒绝:“去哪啊。”

 

然后顾顺朝着他转过身子,手指却指向了一旁的电视。

 

画面一转,色彩斑驳碎裂,翠绿变成了苍茫,茫茫风沙覆上视线。

 

顾顺嘴角轻翘:“去战场。”

 

 

 

 

伊维亚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旅游国家,它还残留着无数战争所留下的残败与悲怆,黄沙与烟尘已经成为这个国家历史的一部分,也许随处可见的石墙砖瓦上就渗透着不知道来自多少个国家的战士的鲜血。

 

下车的一瞬间李懂就被风里的沙子糊了一嘴,但是他却没能对此抱怨什么,因为眼前的景象已经让他说不出话来。

 

也许世界究极之景真的都只存在于末日边缘吧,这个经历过战争洗礼的国家所展露出来的是最原始的生机与宁静,沙漠清冷缭乱,原野寂寞苍茫。

 

顾顺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条纱质头巾,从背后往李懂头上一盖,就遮住了人大半的视线。

 

这一遮也同样平复了李懂莫名加快的心跳,站在这块土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自己连同血液都在不自然地激动着,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或者是看见了从未见过的风景,更像是某种从心底深处涌出的、身体本能性的肾上腺素升高,让他头脑发热,胸腔激昂。

 

然而顾顺的动作还在继续,也不知道那双粗糙有力的手是怎么做出这么细致的动作的,他就只是简单翻了翻手腕,那块头巾就端正地裹在了李懂的头上。

 

他们往镇子里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头骨上。

 

李懂问:“你在这里打过仗?”

 

顾顺并不忌讳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城市里,沙漠里,都打过。开了枪,杀了人,身上染了鲜血。”

 

他抬手指向某个虚幻的方位:“有一个叫巴塞姆的镇子,我的两个队友牺牲在了那。”

 

李懂悄悄看了一眼顾顺,对方脸上并没有愤懑的痕迹,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那种庄重认真的态度像是在叙述一个神圣的故事。

 

他们在当地的一个酒店入住,顾顺的英语不太好,李懂却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李懂与前台的接待生用英语毫无障碍地交流的时候,顾顺就安静地睁大眼睛在一旁看着,李懂自然早就注意到顾顺几乎黏在他身上的视线,让他差点以为自己是某种观赏品。

 

拿到房间钥匙后李懂有些无奈地侧过头:“你老看着我干嘛。”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英语这么好。”

 

李懂腹诽,我和你认识才几天啊。

 

但他还是不卑不亢地微微扬起下颌:“高中没好好学习吧。”

 

“没。”顾顺大方地承认道,甚至还莫名自豪,“高考都没参加呢。”

 

房间是两人制的标间,窗户外面能隐隐看见远处的海,楼下的街道看起来像是一条商贩街,伊维亚人民生性热情,在战火中生活也许已经是他们人生的常态,即使是听不懂的语言构成的叫卖声,他们却能听出其中的欢快与友善。

 

两人一起去楼下的餐厅吃晚餐,虽说是当地特色美食,也不过是些糟汤与粗面,李懂想着自己是第一次吃这种东西吧,口感却莫名挺熟悉的。

 

连顾顺也冲他挑眉:“我们这些军人吧杂粮干食吃多了都习惯了,你居然也能吃得这么香。”

李懂老实地点头:“其实我觉得还挺好吃的。”

 

餐厅并不大,从刚刚开始就有一个小女孩在过道里跑来跑去,李懂话音一落,小女孩突然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李懂的腰。

 

李懂微微被吓到,低下头的时候小女孩也正好抬头看他,大概是七八岁的年龄,一张圆圆的脸上长着精致的、一看就具有非洲女孩特点的五官,尤其是那双明亮滚圆的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水灵动人。

 

李懂笑起来,开口说了两句英语,却没得到小女孩的回应。

 

前台的接待人也正好在这里吃饭,见状走了过来,朝小女孩拍了拍手,小女孩就松开李懂然后跳进了那个接待生的怀中。

 

两人用当地语言交流了一阵,接待生就在李懂身边的一张空椅子上坐了下来,露出示好的微笑:“这是隔壁那户人家的小女儿,叫萨莉娅,平日里就爱在这里跟客人玩。”接应生看向李懂,“她说她很喜欢你。”

 

李懂听明白了这一大段话的意思,然后学着对方朝着小女孩拍了拍手,小女孩就立刻跳下来窜到了他的身上,李懂把人抱起来放在大腿上,从碗里拿了一个新的烤饼,萨莉娅说了几句李懂听不懂的话,然后笑着接过那个饼大口啃起来。

 

顾顺在一旁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汤,看着小女孩用沾满了油的手指不断扒拉李懂的衣服又不停往李懂身上窜,而李懂就很有耐心地一直抱着小女孩。偶尔李懂还会和那个接待生用英文交流几句,顾顺是一句都听不懂,直到他几乎要把那一大碗汤全部喝完,小姑娘才跟着接待生一起离开了餐厅。

 

“你们刚刚都说了什么?”

 

李懂拿起纸巾擦拭衣服上沾染的油渍:“他问我们从哪里来的,还问我们打算去哪里玩。他说如果我们要从沙漠回来的话,最好绕开西面,那边最近又有点要作乱的势头。”

 

顾顺点了点头,然后盯着那个被小女孩啃了没几口就扔下的烤饼看了几秒。

 

“你还真是容易讨人喜欢啊。”

 

李懂闻言抬起头,发现顾顺的眼里竟是噙着些许温和的笑意。

 

他想对方应该是在说自己会被陌生小女孩黏上的事情,便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也就只能招小女孩的喜欢了。”

 

顾顺没回答。

 

李懂又看向对方,却不知道为什么,发现顾顺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两人就坐上提前租好的车,带着打包好的行李,驶进了辽阔的沙漠。

 

租车给他们的人问需不需要帮忙联系一个向导,却是被顾顺拒绝了,他得意地向李懂眨了眨眼,说自己退役的时候从军队里顺了不少小东西出来,比如沙漠专用指南针。李懂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却是不知道受了什么蛊惑,还真的就顺着顾顺的意两个人单独上了路。

 

理智告诉他别相信顾顺那套“你还不相信一个在沙漠里打过仗的人的方向感吗”的说辞,但是某种澎湃着的血液又撺掇着他去大胆进行一场不一样的冒险,而最后是后者占据了优势。

 

不得不说顾顺的确是没辜负他那张嘴,他负责驾驶,一路上没遇上什么惊险,反而真的碰上不少沙漠中奇异的景观与植物。

 

他们会在半路停下车,李懂举着相机去留下那些平时再也遇不到第二次的瞬间,他也会把相机扔给顾顺,然后凑到扭曲的仙人掌前,像个满怀好奇心的孩子般左右打量,顾顺突然叫他的名字,他一抬头,就看见顾顺远远地举着相机朝着自己。

 

而他再去看那些照片的时候,往往都会十分嫌弃地作势要删掉:“丑死了。”

 

顾顺拉着他的手阻拦他的动作,抢过相机举到头顶,再懒散地靠在车边,一脸悠哉又你奈我何的欠揍表情。

 

路程进行到后半段的时候,顾顺说自己有些累了,让李懂接替他来开车。

 

李懂在心里腹诽着你到底是我助理还是我大爷,嘴上拒绝的理由则是他没在沙漠里开过车,他不敢。

 

顾顺没理会他,似笑非笑地把他推上驾驶座。

 

李懂犹豫地踩下油门,没开出去几米,就突然觉得自己瞬间掌握了在沙漠里开车的技巧,各种坡和弯都走得轻车熟路的,没有任何负担。车子开着开着,反而开出了某种越野的刺激感,风沙从耳畔刮过,却不觉得焦躁难耐,他忍不住再踩下一点油门,嘴角也无意识地微微上扬。

 

他想自己好像还挺有野外极限运动的天赋,顾顺就又用那副悠闲的模样把手搭在敞开的车窗上,目光淡然却又愉悦地看着前方。

 

李懂无奈,他想他肯定是习惯了顾顺这幅没大没小的模样了,不然他怎么会觉得,像这样他开着车,顾顺坐在副驾驶上哼着小曲的场景,就是他生活中的某种常态呢。

 

沙漠中的夜晚来得比较早,他们早就到达了目的地然后搭建好了露宿用的帐篷,特地在沙漠中露宿的原因是看星星,顾顺说,沙漠中的夜空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夜空,他执意要让李懂看看。

 

顾顺没有说谎。

 

李懂抬起头。

 

他觉得没有文字和语言能够形容出这幅美景,星辰似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朦胧的云雾遮不住光亮,切割开斑驳星海的也尽数是星子本身,细碎凌乱光影迷离,几乎要耀花了他的眼。

 

顾顺就坐在他的身边,夜晚的气温比较低,虽然他觉得自己穿的已经够多了,但是顾顺还是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了他的肩上。

 

李懂微微偏过头,顾顺那张的确帅气的脸庞此刻安静而虔诚,对方看着夜空的眼神很专注也很隐忍,让李懂知道对方所看的不是这绝世美景,他只是在透过这片夜空看向那些被尘嚣所掩埋的东西。

 

“你在想些什么。”

 

李懂知道自己也许唐突了,但是顾顺却很干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在想一个人。”

 

气息都像是突然沉寂了,李懂清晰地感觉到,有一种名为寂寞的情绪在身旁这个向来自傲乐观的男人周身萦绕开来。

 

“跟我说说吧。”

 

顾顺沉默了一会,就只是那么一会儿。

 

“他是我的第一个观察员,也是我唯一的观察员。”

 

虽然没有看着对方,但是李懂隐隐察觉到,顾顺的嘴角有笑。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啊,他简直就像个新兵蛋子似的,在战场上见到子弹还会躲,要不是他的业务水平足够优秀,我可得怀疑他是怎么被选上来的。他和军队里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上了两年大学才来当的兵,挺爱看书,听说小时候还是学跳舞的,不少人还问过他怎么不去当文艺兵。他性子有些闷,刚开始跟他交流怪费劲的,但是后来发现他是那种默不作声就在对别人好的人,嘴上说着觉得我嚼口香糖闹人,却在我都不知道口香糖要吃完了的时候自己去帮我买了新的然后塞进我衣服口袋里。不跑操的时候他会睡到七点多才起,然后就不吃早餐,总是我偷偷帮他打包带去训练室,他这人吧吃东西还挺挑,不吃虾仁不吃西兰花也不吃煮过的西红柿。我和他有一项呼吸训练,需要把我们俩的心率呼吸调整到一致以便我狙击,搭档得久了后,他的心率都变得和我一模一样了……”

 

顾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像是有无数的事情可以讲述,不想停下来。

 

但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突然戛然而止,再次开口的时候,声线竟是添上几丝嘶哑。

 

“我曾经告诉过他沙漠里的夜空很美,他说他没有在沙漠里执行过任务,伊维亚的那次是唯一一次,但是那一次我们没有机会留到晚上。”

 

“他受伤退役的那场仗我没有参加,我还欠他一片星空。”

 

至此再无话了,李懂想,顾顺所想倾诉的东西,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转头去看男人的表情,依旧是那样波澜不惊,无悲无喜。

 

有一些冲动在心底发酵,忍不住要破茧而出。

 

“……那位观察员,他叫什么名字?”

 

顾顺没有回答。

 

知道这个问题足够敏感,李懂垂下眼帘,不再询问,而是转移了话题:“那你又是为什么而退役的呢。”

 

顾顺看起来放松了很多,他微微后倾了身子把双手撑在沙地上,眉眼都似乎柔和了些许:“我也是因伤退役的。”

 

“因伤?”李懂不解,“我没看到你哪受伤了啊。”

 

“怎么没有。”

 

顾顺看向李懂,微微一笑:“我失去了我的眼睛啊。”

 

心口一震。

 

顾顺的神情认真如一。

 

李懂想,以一个艺术工作者的眼光来评判,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所听过的最深情的一份自白。

 

 

 

 

驱车重新回到城市里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李懂提议晚上不如买些菜回去自己做饭吃,得到了顾顺的积极响应。于是在返回酒店之前,他们先去了城镇里唯一的一家大型商场。

 

商场里有不少人,李懂提着篮子在专心选着青菜的时候,突然感到大腿传来一道压力,他低下头,发现竟然是那个名叫萨莉娅的小女孩抱住了他的大腿,而小姑娘正仰着头对他露齿大笑。

 

李懂把菜篮子扔给顾顺,有些惊喜地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小姑娘嘴里说着什么,他听不懂,所以只是微笑着,时不时逗一逗对方。没过一会一男一女朝着两人走来,小姑娘又在李懂怀里蹿腾了一下,大叫了两声,李懂这下听懂了,小女孩喊的是“爸爸妈妈”。

 

夫妻二人从李懂身上接过小女孩,朝着李懂友好地笑了笑,又说了两句什么,李懂依旧听不懂,便还是只能以微笑回应。

 

本是一次有缘的相遇,变故却在这个时候猝然而至。

 

比玻璃碎裂声更早到达的,是一阵极具穿透力的枪声,一秒的空白期过后,超市里响起了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尖叫声。

 

萨莉娅突然爆发的哭声是李懂耳中最明显的声音,与此相比紧接着而来的枪声几乎要被匿去,他的身形在那一刻愣住,却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像是有一台打字机在工作一般,在他的思维中瞬间留下了一条清晰的信息:

 

——四点钟和七点钟方向,三支枪,三个人

 

李懂还没来得及去消化这个认知是什么意思,手突然被一个巨大的力道紧紧握住,他猛地回过神来,顾顺正拉着他把他往货架区带,他们身后跟着那对夫妇和小女孩。顾顺用手势命令他们蹲下,李懂照着做了,却看见顾顺半个身子绷得很紧地探向外面,视线转得飞快,像是在寻找些什么,一滴汗也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李懂依旧觉得自己的思维一片空白,发现自己唯一有知觉的部位竟然是被顾顺紧紧握住的手。顾顺没有在看他,高大的助理在这一刻所展现出的是身为军人的冷静与坚定,但是他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身上压抑着的焦虑。

 

然后本能般地,甚至是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地,他脱口而出:“四点钟和七点钟方向,三个人。”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同时,李懂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顾顺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表情不仅没有困惑,甚至可以说是带上了一丝不合时宜的笑意。

 

顾顺周身的焦虑淡去很多,他的视线变得集中,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

 

在货架后观望了好一会后,顾顺朝着李懂靠了过来:“应该只是普通的抢劫,只要没有过激反抗的话,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懂皱起眉,他想起了昨天酒店的接待跟他的对话,才意识到原来动乱重起并不只是传言。

 

他点了点头,外界的一切声音在他的耳中成为了过载的信息,让他觉得头有些疼,于是他无意识地朝着顾顺的身边靠了靠,顾顺在他身边坐下来,什么也没说就直接揽住他的肩膀。

 

冷静下来后李懂才想起了那个跟着他们一起躲进来的小女孩,他急忙朝着那一家人看去,却只见小女孩浑身颤抖地躲在父母的怀中,她的眼睛依旧睁得滚圆,满目都是恐惧,突然之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爆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哭喊声。

 

小女孩惊吓般地直接跑出了货架区,李懂还没来得及阻止,父亲就跟着一起追了出去。

 

“别……”

 

砰——

 

伴随着他站起一半的身子和未说完整的制止一起的,是一道仿佛象征着绝望的枪声。

 

李懂身形一顿。

 

从男人脖颈里迸溅而出的血花浸染了他的整个视线。

 

小女孩的哭声停止了,但是一些不知何处而来的惊叫和呐喊在他耳边的世界里犹如焰火一般炸开。

 

头疯狂地疼了起来。

 

三个抢劫的男人打包好了一切东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超市。李懂看了一眼趴在丈夫身边哭泣的那位妻子,朝着超市大门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然而手腕突然被拽住了,顾顺严肃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别追。”

 

李懂觉得,自己此刻的眼睛,一定红得很吓人。

 

“顾顺,他们杀了人,不能让他们逃走。”他直接反握住对方的手,“拜托了。”

 

顾顺的表情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讶,但是那个表情只是转瞬即逝,他立刻拔腿跑向商场的总台,在这个动荡的国家,商场里基本都会配备着武器,显然那些人也知道这一点,闯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总台的保安给崩了。

 

他从总台下搜出了两把步枪,直接把其中一把枪扔到了李懂的手上,然后拉着李懂跑出了商场。

 

三名抢劫犯分别骑在两辆摩托上,车子还没有骑出去多久,还在射程范围内。

 

顾顺架起了步枪,直截了当地开口命令道:“我左边你右边,直接打油箱。”

 

李懂没有回应什么,在脑子里的疑惑和震惊能够传达出去之前,他就已经看见自己的双手正在用一种熟练到诡异的速度装弹上膛,他拨开步枪上的瞄准镜,把眼睛凑上去,耳边从顾顺的方向传来一声扳机扣动的响声,他却只在那个瞬间觉得,从这个小小的瞄准镜中看出去的场景,就像是自己的整个世界般宏大。

 

食指颤了颤。

 

精准命中。

 

油箱爆炸的火光在他前面亮起,熊熊烈焰带走了新的三条生命。

 

李懂呼出一口气,放下枪,转过身。

 

“顾顺。”

 

面前的男人也转过身来看他,目光欢欣却又怜悯。

 

而他已经抑制不住了。

 

“你告诉我……”

 

面色惨白,浑身颤抖,近乎崩溃的。

 

“我到底是谁?”

 

 

 

 

有一些事情,李懂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两年之前他自医院中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围在病床边的父母带着泪痕气色憔悴的脸,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躺在这里。医生给出了病情单,判断为外部创伤性失忆,后来经考证,他失去了从那时起之前五年的记忆。

 

那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他的记忆停留在十九岁那一年,但他却很清晰地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是二十四岁。他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被剜去了一块,相反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可以重新开始。

 

出院之后他离乡来到北京,他还记得自己从小培养出来的舞蹈潜能,于是他去某个艺术团参加了面试,轻而易举地被录取,在参与了几次表演之后,有导演找他拍文艺电影,他也欣然应允,从此他这个“艺术工作者”的名声就悄然打响。

 

他的父母告诉他,他的事故源于一场车祸,在失去记忆之前,他是一名大学老师。

 

但是他知道这并不是实话,就像他也同样有所隐瞒一样。

 

见到父母的那次苏醒不是他的第一次苏醒,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他的身边没有一个熟人,只有病床边明晃晃的军装映入他的眼睛,他很快就又陷入了昏迷,让他一度以为那是一场梦境。

 

他告诉医生和父母,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大学里的校运会,而实际上,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他瞒着父母拿到了准许参军的资格证。

 

他的拇指和中指的关节上都有厚厚的老茧,不知道教哪个学科的老师会生出这种茧。

 

他拒绝露腰的服装,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腰侧有一道不可能是车祸导致的狰狞疤痕。

 

李懂不是不明白他的父母为什么有这样的举动,他只是觉得,也许自己真的一度成为过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但是命运依旧让他回到了原点,既然如此,那不如真的忘掉一切从新开始,至少可以不用看到父母时刻为自己担忧的脸。

 

这个决定对于他失去的那五年而言显得有些自私,却又令他释然。

 

而他的确不能否认,他的心中总是会有一种空落落的感受,就好像他亏欠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他无从寻找,也不曾寻找。

 

但生活仍在井然有序地继续,没有偏差,没有意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一位没有任何就职经验的前狙击手来应聘成为他的助理,直到他鬼使神差地留下了这张简历,直到这个男人把白粥里加荷包蛋和拣出青菜里的虾仁的举动做得如同习惯一般自然,直到——

 

视线模糊了起来。

 

脑海中传来一种思绪被撕裂开来的疼痛感,绵长的记忆在眼前变得游离而看不真切,仿佛世界从混沌中脱离以来,三千年云水九万里烟华,全都湮灭在了这心脏微疼而微暖的感受里。

 

李懂站在漫着火的街道中央。

 

步枪掉在了地上。

 

鲜血淋漓的撕扯感如同海浪一般汹涌。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顾顺走到了他的面前,俯身拥抱住了他。

 

顾顺说——

 

李懂,你听。

 

我们俩的心率,从始至终,都是一模一样的啊。

 

 

 

 

梦境碎裂。

 

李懂睁开眼睛醒来。

 

顾顺正坐在他的身边,手里捧着一碗粥,表面浮着一个模样有些古怪的荷包蛋。李懂盯着那碗粥看了一会,想来凭借伊维亚这个地区的食材,也就只能做成这样了吧。

 

他抬起头,顾顺还在等着他接过那碗粥,被他这么猝不及防地一盯,对方也终是显得有些局促了。

 

而李懂这次终于是看清楚了顾顺目光里不加隐藏的感情。

 

是他以往和对方对视时,不敢深思,不敢试探,更加不敢触碰的那种感情。

 

是他所亏欠的那种感情。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

 

顾顺闻言像是愣了一下,过了好半晌,竟是犹豫着摇了摇头。

 

李懂失笑出声。

 

“你有。”

 

李懂忽地扯住顾顺的衣领,轻轻一拽,就把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你忘了告诉我——”


“我是你的恋人。”

 

 

 

 

 

End.





/文中有一句“三千年云水九万里烟华”,是以前在网上看到过的那种小清新小文艺的句子,觉得摘抄的人很多而且符合语境就这样用了。有姑娘跟我提出了这一点,于是我特此申明一下,但是原出处找不到了,如果还有异议跟我说一下,实在不妥我就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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