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鬼使 | 车马喧。


/点文兑现,补档故不艾特

/情节有细微改动


梗概如下图





 


《车马喧》

      

 


 

01.

 

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最耐不住的,第一是离别,第二是寂寞。

 

他不是人类,但是他却有同样的感情。

 

鬼怪归于虚无的第三十天,使者从鬼怪的屋子里搬了出去。德华已经忘记了鬼怪的存在,也忘记了这间房子被租出去的事实。使者没有去讨回那剩下的十九年的租金,分文不多的他在后辈的帮助下找到了一间在深巷尽头的小瓦房,房主是个好心的六十多岁的婆婆,她不求靠收租来赚钱,只是希望把自己的财产之一分享给有需要的人。

 

房子很小,甚至还没有他在鬼怪家中住的那一间房间大,这样的面积却同时容纳了客厅餐厅和卫生间。布满了霉斑的墙角是一张一米二的小床,他必须要蜷起身子才能完全躺在上面。铁架的衣柜里面的灰尘遍布,密集的蜘蛛网代表着这里确实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再摆上一张书桌让这个房子显得更加拥挤,但是出于职业的需要他也只能接受。最奢侈的部分就是在客厅一角的双人沙发和大概是几年前出品的小彩屏电视,使者把这一部分留了下来,即使这会让他的行动更加不便。

 

住进这里的第一天,使者却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

 

豪华的屋子对于他而言太过于空旷了,足以容纳十多个人的餐桌却只有他一个人独自坐在餐桌的一头,抬起头面对的只有空气的感觉让他觉得难以忍受。冰箱再也无法填满,无论他买了多少蔬菜和酸奶,都会有一部分因为过期而被丢弃。电视剧开始变得索然无味,他坐在沙发的一端,诺大的屋子里只有电视剧女主角凄厉的哭泣声,那仿佛是在替他流已经哭不出的眼泪。

 

他继续自己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引领着亡者。恩倬和Sunny看起来都已经忘记了一切,各自开始了一段正常人的生活,他再也没有出现在两人的面前,却是会时不时在工作空闲的时间在看不见的地方照看着两人。Sunny的炸鸡店的生意愈来愈好,恩倬也在大学里仍然保持着领先的成绩,没有了能看见鬼的传闻后她结识了很多朋友,鬼怪消失后那一段略显孤单的日子也不再延续。

 

在池恩倬成为了广播电台的PD,并且搬到了Sunny家附近后,使者就很少再去照看两人了,他相信已经成年的她们都能够照顾好自己,也相信她们能找到一段属于自己的幸福的缘分。

 

城北洞的新闻上再也没有异常天气的预报,这一片地区本就是阳光多降水少的气候,现在总算是恢复了正常。但是偶尔在家里晾衣服的时候,使者却会想念起那些阴雨不断导致衣服迟迟不干甚至发霉的日子,然后他就回嗤笑一声把衣服摊得更开,在心里默念着自己一定是疯了。

 

对于阴间使者而言时间会过得很快,但是使者却觉得日子漫长地像是煎熬,他带着所有的记忆苦苦支撑的九年,就像是一个世纪般冗长。

 

 

 

这个世界的人类是神最大的变数,那野蛮的甲方也许是其中最令神头疼的一个。重新站在被称为人间的土地上的时候,金信第一次觉得这里的空气是这么地清新与美妙。人世间的一切都很美好,比那无边无际,无阴无晴,无爱无恨的苍白沙漠,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神给予了他最后的仁慈,也给予了他说到做到的残忍。

 

他的新娘不记得他了,他的侄子也不记得他了,两个人陌生的眼神就像是把他当成一个疯子,而那里面本应该是含着眼泪迎接的温情。鬼怪去了亡者茶屋,茶屋里很空旷,他要找的那个阴间使者不在这里,但是空气中残留的茶香味告诉他那个使者不过是刚刚离开。他本想在这里等着,却又自嘲地离开。

 

如果说神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希望是他曾经的愤怒,他才会觉得这个世界没救了。

 

然后鬼怪怀着最后一丝渺茫的期盼去到了市中心繁华的炸鸡店,他不期望自己的丑妹妹会记得自己,他只是想看看她现在过得好不好。然后他的世界终于被点亮了一盏救赎的光芒,就在与Sunny隔着玻璃窗对视时对方流着泪将手上的餐盘摔得粉碎之后。

 

他搬回了他的宅子,令鬼怪疑惑的是,明明时隔了九年,家中却是一尘不染。他打开冰箱,对里面空空如也的状况表示莫名的失望,他鬼使神差地拉开了走廊末间的门,这反而是家中积灰最多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还愚蠢地在期待些什么,明明在向德华和金秘书表露自己身份的时候侄子就告诉他这里从来就没有人居住过。

 

那个讨人厌的阴间使者,早在九年前失去记忆后就搬出了这里。

 

除去九百年前的孽缘所连接的羁绊,他们已经和彼此没有了任何关系。

 

鬼怪问Sunny要不要搬来和他一起住,被Sunny笑着拒绝了,然后表示哥哥所追求的鬼怪新娘就住在自家的楼上,想帮助人类女孩恢复记忆,也许不是那么难,只需要鬼怪付出一定的耐心和毅力就好。鬼怪很是感动,于是在Sunny的帮助之下更多地与池恩倬接触起来,希望对方能恢复记忆。

 

他再也没有踏足过一次亡者茶屋,也再也没有去寻找过一次那个阴间使者。

 

他想这一世无缘再见,对对方来说也许才是最好的解脱。

 

 

 

 

 

02.

 

鬼怪就是这样一个高傲的存在,他总是把许多事情想得理所当然,以至于忽视了那些真正深刻存在的和他追求的东西。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鬼怪才知道,在他与Sunny相认的时候,那个他急迫寻找又刻意忽视的使者就站在不远处的马路对面,流着泪看着这一幕的发生。

 

使者把每一个画面都深深刻在脑子里,那副他思念了许久的面孔,那个由他承载着这九年记忆的存在,此刻就像是幻觉般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确实想把他当做一个幻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很短,只要瞬移,他就能触摸到对方是不是真实存在的。然后人类女子替他做出了这个判断,在看到两人拥抱在一起的画面的时候,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名簿上死亡的时间他已经错过,但是他却好像失了力气般无法前进一步。

 

终于回过神来之后他把名簿托付给了自己的后辈,然后瞬移回了亡者茶屋,他相信鬼怪会来找他的,但他已经搬出了鬼怪的屋子,要找到他只有这个地方。

 

亡者的接待被他用理由打发到了其他的茶屋,他把座位整理好,在面对着能看到街道的位子上坐下来。回想起金信夸张的造型让他有些想笑,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那是金信曾经作为他的将军出征时的样子,那副睥睨万千神魔皆诛的姿态。他开始想他们见面后他要说什么,他会先告诉对方“回来就好”,然后他要向对方说出九年前甚至九百年前就该说出的道歉,他不期待对方会说原谅他,但是他必须面对自己的罪孽。

 

使者没有意识到自己坐在茶屋里发呆发了多久,等到他思维回归现世的时候他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表,才惊觉自己居然在这里等了六个小时。然而鬼怪并没有出现过,虽然思绪游离,但是他也肯定鬼怪甚至没有经过自己茶屋的面前。

 

他咬了咬下唇,然后小心翼翼地瞬移到了鬼怪家外的花圃中,意料之外又是想象之中的,鬼怪的家中灯火通明。他已经九年没有接近这座房子了,现在站这里看,心中竟是生出一股徒然的怀念。他凑近餐厅的窗户悄悄往里面张望,就看到鬼怪似乎是刚洗完澡,穿得很随意地坐在沙发上喝啤酒,那被修剪的很得体的头发上还带着清晰可见的水珠。

 

莫名的疼痛感覆盖上三百多年都不跳动的地方,使者在窗外的花圃里蹲下身,用力摁着自己尖锐发痛的胸口,在意识到眼泪已经在眼眶中蓄积似乎下一秒就要掉落下来的时候,使者瞬移回了自己破旧的小屋,终于不再压抑地哭出了声音。

 

是啊,他忘记了。无论他要孤独承载着这份悲伤的记忆多少年,这都是金信给他的惩罚。

 

他在金信的心中是永久的罪人。

 

他也再没有资格出现在金信的面前。

 

 

 

生活又开始正常地进行下去。鬼怪没有寻找使者的打算,使者也刻意避开鬼怪不出现在对方的面前。

 

后来使者知道池恩倬恢复了记忆,并且即将和鬼怪结婚,他兴致勃勃地包装了一束花束,却在装进礼盒的那一刻自嘲地塞在了床底。婚礼的那一天他偷偷跑到鬼怪的屋子外面去,他看见了打扮得光鲜亮丽的人类女子,但是他没能看见他们结婚的过程,鬼怪的任意门开放的对象从来就只有鬼怪新娘,阴间使者都做不到如此神奇的一点。

 

城北洞的天气愈来愈好,虽然是严寒时节,气温却十分适宜,太阳总是灿烂地挂在天上,街头枝干上开放的几朵不合时宜的花又成为了新闻的焦点。

 

使者拿着一沓厚厚的名簿站在路边,今天天气仍旧很好,让穿着大衣的他竟是觉得有些热。他的后辈开始检查名簿的信息,他也打开了最上方的名簿,在看到相应的名字和年龄的时候,神情不由得一黯。

 

这份工作本质上是对他们最残酷的惩罚的这件事他明明很清楚的,但是在了解到这是一次幼儿园校车的事故后还是忍不住在心底责怪起神的无情。突然间一辆熟悉的车向他驶来,他一开始没能反应过来,但在被车前玻璃反射光而遮住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池恩倬的车。他急忙转过身,把帽子压得很低,车子因为红绿灯在他身后停了下来,后辈偏偏去接电话而不在身边,虽然知道池恩倬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是他还是觉得异常地紧张。

 

使者隐约能感觉到身后打量的视线,池恩倬恢复了记忆之后也意味着她想起了自己,不想插入鬼怪和鬼怪新娘的生活的他此刻害怕会被认出来。但是想象之中的呼唤声迟迟没有传来,使者的手在口袋里攥得发白,几秒后身后又响起了车子发动的声音,他用余光向身侧瞟去,在确定车子驶远后才是松了口气转回了身。

 

后辈这个时候回来了,带着一脸愉悦的表情,告诉他名簿可以作废了,幼儿园的校车逃过了这一劫,又碎碎念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让这些孩子的命运遭到改写。

 

使者第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把抢过后辈手上拿着的原本属于司机的那一张名簿,然后所有的名簿都变得空白起来,他拔腿就往事故的十字路口跑去,不知所以的后辈也跟着他跑起来。池恩倬的车就在眼前了,幼儿园校车,肇事的大货车,所有的死亡要素都凑齐了,死亡的时间点就近在眼前,也许是一秒之后,也许是五秒之后。

 

然后是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十字路口随之躁动起来。使者猛地停下了脚步,看着离池恩倬卡在路中间的车愈来愈近,代表着死亡瞬间即将到来的凶残的那辆货车。

 

就在这个瞬间名簿上终于显示出了名字,鲜红的,残忍的,写着「池恩倬」三个大字的名簿,在使者的手里发烫起来。

 

还有三秒,货车就将撞上池恩倬的车。使者突然狠狠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冰冷的鲜血从手指上滴落,然后就在货车撞上池恩倬的前一刻,他把手指上的鲜血抹在了名簿的名字之上。

 

巨大的撞击声在耳边响起,十字路口开始传来人类的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但是名簿上的名字和日期却在这片混乱之中消失了,只留下了他胡乱的血迹。眼前的景物突然有些不清楚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在笑,然后后辈狠狠扳过了他的身子,眼中有湿润的液体。“你在干什么!前辈你在干什么!”这是他印象之中后辈第一次这么没大没小地对他大喊,“你知不知道这么做你会承受什么!”

 

他当然知道自己会承受什么,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这一世鬼怪与鬼怪新娘的缘分不该就此结束,他欠鬼怪的,他就该这样偿还。

 

使者微笑着拍了拍后辈的肩膀:“没关系的。回去吧,有很多事情要交代给你了。”

 

他消失在喧闹的十字路口,然后就在他瞬移的下一秒,鬼怪出现在了他刚刚站的位置上,疯狂地奔向车祸中心的池恩倬,抱住了她还尚留一丝体温和心跳的身体。

 

 

 

 

 

03.

 

这场灾祸突如其来,让所有人都无法反应。在医院里听医生宣称病人能在这样的撞击中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的时候,不知怎的鬼怪就想起了那个阴间使者。

 

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改变不了池恩倬是一个其他遗落者的事实,曾经的他们依靠着使者违反纪律的行为任性地逃过一劫又一劫,但是神绝对不会放任他这样肆意妄为下去。鬼怪觉得悲哀,现在的使者,哪怕是看到了「池恩倬」这个名字,估计也只是会像以往那样冷淡地当做一个人间定数任其发展,说不定还会庆幸他终于引渡了这个逃亡二十年的其他遗落者。

 

没有了使者的帮助,鬼怪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无法保全池恩倬的安全。也许下一次再见到那个使者,是会在送池恩倬最后一程的茶屋中。

 

鬼怪并不知道此刻的使者在经历着什么,使者淡然地站在茶屋里,面前坐着的是一丝不苟面无表情的地狱部监察官,身旁站着的是压抑着悲伤的自己的后辈。他手指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甚至自从回来后就没有处理过,指尖还残留着凝固的血痕。

 

“城北洞金差使,”监察官开始严肃地宣读起文件,“身为引渡亡灵的阴间使者,你却插手干涉了人类的生死。往名簿上涂阴间使者的血,是金差使特权之中的大忌,现在将对你处以相应的重罚。”

 

“被涂血的名簿乃其他遗落者的名簿,从今以后该其他遗落者将从其他遗落者名单中除名,直到寿终正寝都不会再有死亡接近。与此同时,你将背负其他遗落者的寿命前往地狱受刑,其他遗落者寿终正寝之日,才将是你惩罚结束之时。”

 

“对此你可有异议。”

 

使者淡然地低下头:“我甘愿受罚。”

 

监察官走了之后,后辈噙着眼泪迎了上来:“前辈……”使者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这里的工作就交给你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前辈了。”

 

“我会一直等到您回来。”

 

“那就谢谢了,还有,如果在我还没回来的时候,收到了名为「金善」的名簿,请好好地送这位亡者一程吧。”

 

使者重新进入地狱的那一天,鬼怪带着恩倬前往了加拿大,在那里找到了最好的疗养医院调养身子,并且彻底迁了户口在那里定居下来。Sunny陪伴着两人一同迁去了加拿大,开始过一段平凡无奇的生活。

 

离开了韩国之后便彻底地失去了使者的讯息,恩倬告诉鬼怪,在她车祸的那一天,她觉得路边站着的一个人很像使者叔叔,但是她没有看到正脸,便无从判断。她也经常说,总觉得自己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就好像是欠了别人什么东西一样,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到八十岁,一百岁,让那个为他付出了什么的人能够安心。

 

就像是人类一样的正常生活很快就过去,人类短短几十年的寿命对于鬼怪而言就像是弹指瞬间。六十八岁的时候Sunny身体已经很弱了,她说她想回到韩国,最后还是想要葬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Sunny去世的那一天鬼怪前往了亡者茶屋,当看到坐在Sunny对面的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阴间使者的时候,他依旧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闷的心情。送走了Sunny的使者转身时与鬼怪对视上,鬼怪看见对方脸上明显的惊讶,然后转变成了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就好像是在指责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一样。这个阴间使者他有些眼熟,但是他们不认识,鬼怪便不多加理会便离开了。

 

鬼怪总以为恩倬会在莫名其妙的时间就死去,因为她是一个其他遗落者,即使跑到加拿大来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但是意外的事故再也没有发生在池恩倬的身上,她平平安安地一直生活了下去,直到六十年之后,八十九岁的时候,作为一个人类年龄已经很大了,她终于迎来了自己的亡辰。

 

这一世他们没有孩子,在加拿大装修风格迥异的亡者茶屋之中,池恩倬喝下了忘忧茶,对鬼怪说着对不起,希望他今后就算没有自己也能坚持下去。

 

鬼怪觉得异常悲伤,原本就空洞的心又被剜去一块,可他偏偏不知道原本的那块空洞该怎样去填补。

 

池恩倬去世后的一个月,鬼怪重新回到了韩国。这次家里没有奇迹了,六十年未打扫的屋子积上了厚厚的一层灰,让鬼怪几乎不想碰。这六十年来德华也已经去世,德华的孙子现在已经长大到了和当年德华一样的年纪,没有鬼怪兴趣的影响,取了一个他认为难听至极的「星材」的名字。鬼怪也不顾对方其实对自己还不是很熟,直接瞬移到对方的家中就告诉对方半天之内务必打扫干净他的房子。

 

在柳星材一脸懵逼的表情中他瞬移去了庙里的祠堂,他每年都会从加拿大回来打理这里,六十年中韩国的变化日新月异,唯独这里被他用自己的势力好好地保存了下来。

 

六十年前起他就把属于王黎的牌位撤了下来,如今只有金善的牌位孤独地摆在祠堂的最中央。他在上香的时候又不禁想起,在他流落沙漠九年回来之后,这里竟然也是如他走之前那般干净整洁,香火甚至都在延续着。能做到这件事情的其实一个人,鬼怪不是没有猜过这一切都是那个人做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有些不敢相信,就好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不应该被自己接受的东西。

 

那个使者已经忘记他了,否则不可能不来找他,那个家伙虽然爱逃避,但是他欠他一个道歉,他知道对方的性格一定会这么做,他也早就做好了说一声「原谅」的准备。

 

但是六十年来他再也没能见过王黎一面。

 

从祠堂出来后已经是晚上了,虽然估计着星材应该已经整理好了屋子,但是他还是打算慢慢地走回去。韩国的街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他差点找不到回去的路。他经常逛的那家书店已经变成了一间理发店,Sunny的炸鸡店转手出去后居然一直销售到了现在,已经成为了韩国知名的炸鸡品牌店,还开了不少的连锁店。

 

大街上有很多他不熟悉的场景,但是也有熟悉的,比如说就像是以前随处可见的正在工作的阴间使者带走亡灵的画面。

 

鬼怪忽地就停下了脚步。

 

街道对面的阴间使者转过身来与他对视上。

 

那分明就是王黎的脸。

 

 

 

 

 

04.

 

后辈再一次见到王黎是在六十年之后,对方突然就出现在他的茶室里,身上穿着属于阴间使者的西装,但是通过破损的外套扣子可以看见里面的白衬衣已经全部被染成了血红色。后辈震惊的表情还来不及做出,王黎就在他面前昏了过去,随即一套崭新的西装就出现在了茶室的桌子上。

 

后辈关闭了茶室,一边安置好王黎,一边吐槽着地狱怎么能直接就把人放出来好歹让人家休息整理一下自己。

 

池恩倬的死亡已经不属于他们的管辖范畴,因此后辈一直在思考着怎样才能知晓前辈回来的日子,怎样才能好好地迎接前辈的归来,他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

 

使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自己曾经租的那间小瓦房中,后辈煮了一碗清粥等在一旁。在地狱中的生活让他毫无时间概念,一问才知道居然已经过去了六十年。然后后辈告诉他,这六十年中他用自己的工资租下了这间房子,就是为了等他有一天能够回来。使者表示他重新工作后一定会把这些钱还给他,后辈却只是哭着说前辈能够平安回来就好。

 

让使者惊讶的是从地狱归来后他仍旧被任命为城北洞的金差使组长,后辈把那套崭新的西装递给他,那条熟悉的王冠金链也一同别在上面。

 

他又开始了熟悉的工作,六十年过去这套制度还是和以前一样死板,内容也仍旧是枯燥无味,使者却干地兴致勃勃。他闭口不提自己在地狱中的事情,后辈也识趣地从来不发问。他觉得自己好像忽视了什么东西,但是生活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像是不受任何打扰,直到一个月之后他在大街上看见了金信的面孔。

 

在看见使者的那一刻鬼怪愣住了,他知道使者不会死,肯定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生活着,但是他却还没有做好去见他的心理准备,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大街上这样随随便便地遇上。以至于在看见对方对着他流下眼泪的时候,他竟然是一步都动不了,声音都发不出。

 

在鬼怪有些恍惚的视线中,他仿佛看见使者身旁的亡灵悄悄地溜走了,使者手上的名簿掉到了地上,沾上一层薄灰,而使者就站在那里沉默着流着泪。他想他现在是不是应该走上去给对方一个拥抱,然后告诉他自己回来了,但是他什么动作也没有。

 

使者却像是比他先回过神来,他看见使者胡乱地抹掉脸上的眼泪,然后转身就往亡灵跑走的方向追去,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一个事实——使者一直记着他。

 

这个认知让他急忙朝着使者跑走的方向追去,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会瞬移,一心只想着赶快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等终于想起来自己可以瞬移然后直接停在使者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对方居然还在流泪。

 

“使者……”

 

“有什么话等会再说吧。”使者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嘶哑,“让我先把工作做完。”

 

鬼怪愣愣地点点头,自觉站到一旁看着使者和亡灵交谈起来,然后随着二者一起去往亡者茶屋,再等着使者完成一切后续工作。他莫名觉得有些奇怪,这个使者就是他认识的那个使者,但是好像有什么感觉不一样了,这个使者的身上流露出一种以往从未有过的抗拒般的冰冷,他能感觉到这个抗拒的对象不只是自己,更像是一切外界的存在。

 

使者工作完之后就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却是低着头不看他,于是他打量起周围先开口:“你现在还在这里工作吗。”

 

“嗯。”使者的回答也很平淡。

 

“你知道我在六十年前就已经回来了吗。”

 

“……嗯。”

 

“那为什么我妹妹去世的时候不是你来引渡她。”是因为知道我会来所以不想见我吗。鬼怪没有问出后半句话。

 

却发现使者的身形微微颤抖了一下:“那个时候,不是我的工作时间。”

 

这个回答并不能让鬼怪满意,使者明显就是有事情瞒着他,并且对方也没有解释为什么明明留有记忆却一次都没来和自己见过面,然后他直接问出了这个心里的疑问:“你明明记得一切,为什么不来找我。你刚刚看见我时都哭了,明明就很想我。”这话说出来莫名有点像是以前烂俗电视剧里的台词。

 

这一次鬼怪发现使者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使者抬头看向鬼怪,神情有些复杂,那一瞬间他只想到了他坐在茶室里等待了几个小时后来却发现对方悠闲地在家中休息的画面。“你也没来找我不是么。”使者低声道,“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鬼怪有些发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是,最终,回来就好。”使者没有让鬼怪尴尬下去,尽量扯出一个微笑,“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嗯。”鬼怪依旧愣愣地回答,因为使者脸上的笑容实在是太过生硬,就好像是对方不懂得怎么笑一样,这和之前那个笑起来像光一样灿烂的使者简直判若两人。

 

使者却突然站起了身,开始往茶屋外走:“我要回家了。”

 

鬼怪连忙跟上:“你现在住在哪,我陪你一起回去吧。”使者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回绝。

 

现在的使者简直太过沉闷,虽然之前他就不爱说话,却从来不像现在这样,仿佛空气都要凝固了。这和鬼怪所想象中的重逢时的温情画面完全不同,于是走在路上的时候鬼怪又开始想办法挑起话题:“话说你为什么要从我家里搬出去,我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你明明还有十九年的租期没有用完不是吗。”

 

“德华已经不记得你和我了,我也不好再在那里待下去。”

 

“你还能找到比我家更好的房子?”

 

“找不到,但是和我搬进你家之前的地方差不多,也照样能住。”

 

这话让鬼怪提起了兴趣,以前使者总是嚷嚷着他用了三百年的积蓄才租到了这里二十年,他便一直很好奇在那之前使者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但是他越随着使者往前走就越觉得不对劲,他们几乎已经走到城北洞最偏僻的小巷子里来了,现在这条幽深的路上甚至没有灯,漆黑一片,夜风也吹得凉飕飕的。他出于礼貌没有仔细询问,但是当深巷尽头的那间小矮房出现在视线中时,他便彻底忍不住了。

 

“你就住在这种地方吗?你怎么能忍受的!”鬼怪绕过各种家具往前走,然后在使者一如既往洁白干净地甚至没有一褶皱的床上坐下来,“跟我回去住吧,看在我们的情分上不收租金也是可以的。”

 

“不用了。”使者这回拒绝地非常干脆,让鬼怪震惊不已,毕竟之前从家里赶都赶不走的就是他。

 

鬼怪还想说什么,使者却以休息为由突然下了逐客令,没有理由留下来的鬼怪只好走了出去,草草留下一句“下次见”,也没来得及看对方的反应。使者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离开,鬼怪只好装作往外走,等到使者回家之后,他又急忙瞬移到使者家的窗边,透过那无法关紧的窗偷看起使者的生活。

 

重逢第一天就变成一个偷窥狂并不是鬼怪的本意,只是他觉得使者的反应实在是太过于奇怪,和他以前认识的那个使者完全不同,他不知道是不是在他们没有联系的这六十年之内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使者对他这么冷淡。

 

使者并没有察觉到窗外鬼怪的存在,鬼怪看见使者一进屋就是走到床边,把被他坐乱的床铺整理好。接着使者打开了电视,坐在电视前的小沙发上,看起了正在演的奇怪的连续剧。鬼怪莫名有些气结,与自己重逢的第一天,对方居然这么么满不在乎,好歹自己也是在生死线上挣扎过一回,他也是相信在使者的身份显示出来之前他们还是有过一些友谊的。

 

使者似乎不打算做别的事情了,就一直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也不因为剧情的转变有任何反应或笑声。鬼怪觉得有些无趣了,正打算离开,却突然听见空气中传来一声被压抑的呜咽。

 

他的身形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朝使者的方向看去。还整齐地穿着那一套西装的使者就这样端坐在沙发上抽泣了起来,他的肩膀一颤一颤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由于紧紧咬住嘴唇不想让声音流露出来。鬼怪突然觉得心一疼,难以言说的悲伤感涌上了心头,他不想承认,但是此刻心间的悲恸,竟是比恩倬去世的时候来得更为强烈。

 

使者还在哭泣,他紧紧拽住了胸前的衣襟,似乎是由于疼痛而弯下了腰。电视里还在放着电视剧,但是鬼怪知道为什么使者对电视剧没有反应了,因为从始至终他的注意力就不在电视上。虽然使者只是在哭泣,没有念出任何一个人名字,也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但是鬼怪能从此刻毫无防备的使者的心里感受到那份悲伤的来源是自己,是时隔六十九年才出现在他面前的自己。

 

鬼怪没有走进屋内去安慰使者,他就只是在窗外静静等着。过了很久使者的哭泣声才停了下来,然后使者走向洗漱间,用毛巾擦掉脸上湿漉漉的泪痕,做了一番整理之后,重新走出来关掉了电视。

 

鬼怪知道使者应该是要睡觉了,但是使者却没有去床上,而是在狭小的沙发一角蜷缩起来,甚至连一身西装都没有脱掉就闭上了眼睛。鬼怪有些不明白,他最初还以为使者只是在做些什么睡前准备,直到象征着睡着了的轻微的呼吸声响起,鬼怪才反应过来使者竟然是就在这沙发上睡了过去。

 

这让鬼怪顾不得被使者发现,直接瞬移进了屋内,站在沙发前难得的一块空地上。使者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的反应,这才让鬼怪确信对方居然真的睡着了。

 

使者坐在沙发的一端,双脚屈起被双手环抱在身前,头则是搭在了沙发的靠背上。这怎么看都不是一个舒服的睡觉姿势,但是鬼怪皱起眉,紧紧地将双手握成拳,却没有叫醒使者。

 

在睡梦中的那副面孔,竟是一副难得一见苍白脆弱的表情。

 

 

 

 

 

05.

 

从那一天起鬼怪每天都会刻意跑去找使者,使者什么都没有问,以前总是跟在使者身边的那个后辈也不再跟着使者,这让鬼怪不论是工作还是吃饭都有理由跟在使者的身边。

 

鬼怪发现,使者吃的愈来越少了,每天的中午饭居然只是一个苹果或者一个梨子,晚餐回到家也不再大张旗鼓地弄一盘丰盛的蔬菜沙拉,就只是简单地选少量的蔬菜简单地拌一拌就算是完事。并且让他不解的还有,每当自己在他面前吃肉的时候,对方的脸色就会变得异常难看,虽说使者是一个素食主义者,但是曾经在家里吃牛排的时候对方也不曾有这么大的反应。

 

使者默许鬼怪跟在自己的身边,但是对鬼怪的很多问题都避而不谈。鬼怪并没有提到他第一天晚上看到的场景,每天照样陪同使者一起回家,然后早早地就离开。使者也时不时有刻意回避的举动,有时候会突然瞬移消失不见,鬼怪便再也找不到。

 

在超市遇见对方并不是一个偶然,在看见使者脸上平淡的接受的表情后鬼怪便放肆地和使者并排走起来。这场景就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让鬼怪想起了他们曾经一起逛商场的日子。

 

使者突然停下了脚步,鬼怪转头一看,就看见这里是酸奶的专柜,他了然地打量起使者购物篮里意外地少的蔬菜,等着使者选好他需要的酸奶。他们在这里停留了差不多半分钟,重新拾起脚步时鬼怪却发现使者并没有拿任何一瓶酸奶,这让他十分不解。

 

“你怎么不要?不是很爱喝酸奶吗。”

 

“我才工作一个月,工资要省着用,还要还钱给后辈。”

 

“……你才工作一个月?”

 

使者身形顿了顿,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便马上加快了脚步。鬼怪却猛地意识到不对劲,快步走到使者的前面拦下使者:“你什么意思,你怎么可能才工作一个月,一个月之前发生了什么。”

 

“这不关你事。”使者绕过鬼怪往前走去。

 

“这怎么不关我事!”鬼怪眼疾手快地拽住了身侧使者的手腕,语气不由自主强烈起来。

 

突然间他感到被自己握住的手腕剧烈颤抖起来,那只手上提着的购物篮也掉在地上,鬼怪有些不解地转身看向使者,就看见使者突然脸色变得煞白,一向鲜红的嘴唇都在一瞬间失了血色:“好痛……放开……”

 

鬼怪不知道这个「好痛」是怎么来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用力,也根本不可能让人疼到这种程度,但是他还是下意识放开了手,松开的一瞬间使者二话不说就朝外面跑了出去,连掉落在地上的购物篮也不理会了。鬼怪大声叫了他一声,惹得超市里的人纷纷侧目,他也顾不上自己的东西,也同样把购物篮往地上一扔就追了出去。超市门口早已没有了使者的身影,鬼怪知道他会去哪,于是他瞬移到了使者家的外面,然后透过窗户看见使者把自己蜷缩在沙发上喘着粗气的场景,那副表情称得上是惊恐。

 

鬼怪不能理解使者的反应,他好像真的很痛似的,脸色至今都很惨白,但是他绝对不可能用力到这种程度,让这个一向坚强的使者喊出痛来。

 

本能告诉他不能直接这么去问使者,所以鬼怪依旧待在使者家外。过了一会使者看起来是冷静下来了,他开始脱掉自己的外套,那架势似乎是打算洗澡。鬼怪一时没有离开,他专注地看了一会,突然用手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叫出声音来。

 

在使者白得过分的皮肤上,此刻布满了无数道伤痕,大大小小交错狰狞,几乎遍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从手臂,到胸口,到腰腹。那些结了血痂的伤痕与皮肤的颜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是一种极其惨烈的视觉冲击。

 

鬼怪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靠着外墙滑坐在地,眼睛因为睁地太用力而凝聚上生理性泪水。那些伤痕很明显有的新,有的旧,虽然全部都结了痂,但是仍旧难以想象是怎么得来的。鬼怪知道使者身上以前从来没有这些伤痕,他们一起蒸桑拿的时候他还嘲笑对方身体白嫩地跟个女人似的。

 

屋子里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但是没有传来使者的声音。鬼怪放下手,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离开了。

 

他不知道使者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知道使者绝对不会告诉他,而他却需要答案。他开始在首尔的各个街道窜,去了好几家亡者茶屋,却没有找到想找的那个身影。现在天色已经很晚了,阴间使者的工作也变得少了,鬼怪不安地回到家,几乎是一夜无眠,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继续去大街上找,终于找到了坐在快餐店吃早餐的使者的后辈。

 

在看见鬼怪突然出现在面前并且坐下的时候后辈吓了一大跳,但是从对方看向自己复杂的神色中他知道他找对了对象,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你知道王黎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后辈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在看见鬼怪急匆匆出现的时候他就隐约猜到了,现在更是被鬼怪亲自证实。他咽下嘴里的一口面包,叹了口气:“我知道,但是你想知道吗。”

 

鬼怪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听见使者的后辈用低沉的声音向他叙述。

 

他的思绪仿佛随着后辈的话语回到了最初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化为了虚无再也无法回来,本来可以继续住在房子里的使者却搬了出来,微薄的积蓄只能让他租得起那样的屋子。他承载着所有的记忆生活着,虽然搬了出来,但是每个月都会定期去打扫屋子,每年也都会去那座寺庙点亮天灯。他总是在期待着鬼怪的回来,为此经常心不在焉,工作上也常常出错。

 

后来鬼怪回来了,使者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躲着鬼怪,还经常带着后辈一起逃跑。然后到了那一天,他用自己的鲜血抹去了池恩倬其他遗落者的身份,救了必死无疑的鬼怪新娘一命,为此他被罚重新进入地狱体验酷刑之痛,直到池恩倬去世的那一天才能结束惩罚。这一次进入地狱的记忆不会再抹去,他带着满身的伤和痛苦的记忆回来重新成为阴间使者,并且此生再无转世机会。

 

后辈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上了哽咽,鬼怪依旧静静听着,听着使者刚回来的那一个月是怎么忍受伤口带来的痛苦继续工作,几天不吃东西却没有丝毫饥饿感有一次晕倒在茶屋两天后才被后辈发现,重新开始工作而没有拿到工资又拒绝后辈的帮助因此每天只能吃一点点东西,身体恢复地很慢。

 

“你知道吗。”后辈终于忍不住捂住了嘴巴,“前辈他回来的那一天,得知这是六十年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六十年对于人类已经很长了,那家伙应该又少寂寞了一段时间吧’。”

 

鬼怪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他知道剩下的无非就是更多的悲伤。他跑出了快餐店,瞬移到了使者的家,不在。他又瞬移到使者管辖的亡者茶屋,还是不在。大街上人来人往,他拥有强大的力量,但是他不知道使者在哪里,王黎在哪里。

 

鬼怪紧紧地咬住下唇,胸腔内的感情似乎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

 

然后他终于在某个街道的拐角处看见了戴着帽子等待着的使者,他没有任何犹豫地跑到对方的面前,在使者疑惑的表情之中直接扯过对方一把将对方紧紧地抱住。他知道他的举动荒唐至极,他想用这种方式表达出自己的感情,但是他们的拥抱甚至没能持续一秒钟,使者就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他,然后面色苍白地蹲下身环抱住自己,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鬼怪知道那些结痂的伤口是不会痛的。

 

使者痛在的是心里。

 

是那一段难以磨灭的痛苦的回忆。

 

 

 

 

 

06.

 

使者搬回了鬼怪的家,连同着少得可怜的行李。

 

鬼怪以为使者不会答应,毕竟他们在街道上的那次见面并不是那么愉快。使者蹲在地上,回避着一切似的紧紧护住自己,脸色惨白,已经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戴着帽子,所以行人都看不见他这幅狼狈姿态,只能看见鬼怪对着一个无人的地方不停地叹气。

 

“跟我回家吧。”这是鬼怪开口的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堪称温柔,没有解释他莫名的拥抱,没有解释他散发的悲伤。

 

他以为他需要很大的功夫来劝说使者,但是使者却只是在身体停止了颤抖之后就静静地点了点头,没有抬头看向他,也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感情。

 

使者还有工作,于是鬼怪就先回家将走廊末间干干净净地整理好,然后去超市买了一箱的酸奶放在冰箱里。以往的阴间使者下班的时间,使者好好地出现在了鬼怪的家门口,鬼怪打开门想拉他进来,却被他躲开,鬼怪的手尴尬地僵在空中,情急之下告诉使者这个房子改过之后的密码,就请使者进来。

 

使者看起来并没有和他太多交流的打算,就好像只是受邀来这里居住,他们是合居人,除此以外不再有其他的关系。到家以后使者就主动走进了走廊末间,好像他很清楚他的房间仍然是这间一样,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在使者换上一身家居服走出客厅的时候,鬼怪把他领到了餐厅,然后打开冰箱给他看了满满一冰箱的酸奶。鬼怪发誓他那个时候看到使者眼睛都亮了,僵硬的表情终于添上一丝自然的笑意,但是使者迟迟没有伸手去拿,鬼怪只好拿起两瓶酸奶塞进使者的手里,他听见使者很小声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使者就站在原地动作急迫地把吸管插进锡箔纸然后喝了起来。鬼怪觉得自己忘不了那个时候使者的表情,就好像是一个在黑暗中挣扎了很久的孩子终于得到了一颗最微不足道的糖果,脸上的愉悦竟是带着让人心痛的氛围。

 

“以后想喝就自己来拿吧,这个冰箱是属于你的了。”在看见使者一副几十年没有喝过酸奶——他也确实是六十年没有喝过酸奶了——的架势中,鬼怪笑着开口。

 

使者的身形有些僵硬,表情也不由自主凝固起来,他对鬼怪的话没有作出什么回应,只是拿着酸奶转身就往客厅走去,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鬼怪在他的身边坐下的时候,又再一次发现使者有些紧张,他咬着吸管视线游离,似乎注意力已经不在电视上了,鬼怪朝着使者靠近一小步,使者就急忙往另一边挪一大步,这种刻意保持的距离让鬼怪无奈。鬼怪在沙发离使者最远的那一头坐下,其实他们以前就是这样的,分坐在沙发的两端,吃饭时也是这样,总是刻意把距离拉到最远,他却没有想到以前没能把握好的距离现在却再也无法靠近。

 

电视上在演着一个喜剧,使者看起来看得很入迷,但是他却一次都没有笑出声音,只是偶尔勾一勾嘴角。使者答应回来的理由鬼怪心里很清楚,他知道使者已经明白自己知晓了一切,但是他避开这个部分闭口不谈,就好像觉得这样他们的生活就能恢复正常。

 

已经到了晚餐的时间,使者却仍然坐在沙发上,鬼怪主动说去帮使者做晚餐,保证符合使者的饮食习惯,使者便没有阻止。上桌的时候使者有些惊讶,他自己的那份晚餐是一份蔬菜沙拉没有错,但是鬼怪的晚餐居然也只是一块素食三明治。

 

“你怎么只吃这个。”

 

“以后我不会吃那些东西了,至少在你面前不会。”鬼怪刻意避开了那个单词,他从后辈那里听说了,使者现在对肉类极其敏感,以前还可以接受看着别人吃,现在却是连味道都会令他反胃。

 

使者低眸,轻轻应了一声,就开始安静地吃自己的晚餐。他的食量是真的变小了许多,鬼怪明明是按照使者以前的分量来做地这份沙拉,使者却连一半都没有吃到,吃完后也不倒掉,而是放进了冰箱说下一餐可以再吃。鬼怪只能看着而没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他早就发现使者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这样无营养的饮食摄入更是让他觉得心焦。

 

吃完饭之后使者就像是以前一样自觉地要去洗碗,也被鬼怪拦了下来,把他赶到客厅去看电视,自己主动地去洗碗。

 

也许是因为刚刚恢复工作,使者并不像以前一样有各种文书要处理,吃完饭后就拿着一瓶酸奶缩在沙发一角看电视,鬼怪偷偷看向使者,使者穿着的家居服领口很小,因此他看不见使者身上的伤痕,使者的神色也很平淡,自从喝到酸奶后他脸上自然的笑容就多了许多,似乎他的生活还是可以很正常地进行下去。也是,毕竟这家伙还是好好地活了一个月的。鬼怪这么想到。

 

今夜有些难以入眠,鬼怪只要一想到这个屋子里现在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阴间使者,还有曾经的那个阴间使者,他就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进入房间之前使者还坐在沙发上,他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尴尬,所以他就主动先回了房,想着将来的日子还很长可以慢慢地接触。客厅传来轻微的动静的时候,鬼怪还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喜悦之中,他从床上坐起来,透过门缝发现客厅的灯居然还是亮着的。

 

鬼怪轻轻地打开门走出去,使者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把头靠在沙发上,鬼怪蹑手蹑脚地靠近他,才发现使者竟然是睡着了,这睡姿就和他曾经在使者家中看到的一模一样。方才的动静是遥控器掉在地上的声音,电视已经被关掉,客厅有些凉,使者也没有往身上盖着什么,就这样穿着单薄睡了过去。

 

这幅睡姿好像不是偶然,鬼怪突然明白为什么上次去使者家里时使者的床整齐地就像是没有用过一样。他感到喉咙堵得慌,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轻轻揉了揉使者的头发:“使者。”他轻声唤着,这一次使者对他的触碰没有过激的反应,使者不甚清醒地睁开双眼,在看清楚对面是鬼怪的时候睁大了眼睛。

 

“回房间睡吧。”

 

“……抱歉,添麻烦了。”使者躲开鬼怪的触碰,三两步跑向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门关上。鬼怪看着使者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早上鬼怪起了个大早,虽然使者说是可以吃剩下的,但是鬼怪还是果断地将那半盘蔬菜沙拉倒掉,然后减少了分量重新做了一份新的早餐。按正常时间现在使者应该已经起床了,但是过了很久走廊末间里都没有传来动静,眼看着就快到使者上班的时间,这让鬼怪有些紧张地走向走廊末间然后打开了房门看看情况。

 

虽然鬼怪早就告诉自己这段时间无论使者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他都不要大惊小怪,但是在看见蜷缩在房间的墙角依旧睡着的使者的身姿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忍住情绪,大步地走向被他开门的动静吵醒的使者,然后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将对方拉进自己的怀中紧紧抱住。他又一次忘记了使者拒绝碰触的这个事实,使者一开始的挣扎他没有理会,直到感到胸前的衣襟被液体浸湿,细细碎碎的痛呼声响起的时候,他才放开了使者颓坐在地上。

 

刚清醒的使者没有压抑住自己的本能,把自己更加往墙角缩了缩就止不住眼泪的倾泻,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痛”“别碰我”这样的词汇。

 

鬼怪再也忍不住直接摔门而出,任由使者在屋内无力地哭泣。

 

他受够了看到被痛苦的经历折磨成整个样子的阴间使者,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安慰和陪伴,但是神却残忍地把他拥抱对方的机会都给剥夺了。

 

神连最后一点温暖,都不愿意给予那个一直活在冰冷地狱中的使者。

 

 

 

 

 

07.

 

从那一天开始他们之间就连尴尬都变得默契起来。

 

吃饭的时候总是无言地相对,鬼怪没有再让使者亲自做过饭,使者也再没有在饭后要求洗碗。拿走冰箱里最后一瓶酸奶的时候使者沉默不语,但是下一次打开冰箱又再次被他喜欢的口味的酸奶填充。电视剧成为饭后屋子里唯一的声音,他们还是端坐在沙发的两头,但是使者却再也没因为电视剧的内容而笑过了,鬼怪也从来笑不出来。睡觉的时候使者总是会比鬼怪先回房间,鬼怪会在半夜瞬移到使者的房间为睡在角落的使者盖上一条毯子,第二天醒来的使者对此也没有任何表示。

 

鬼怪总以为只要他避开现世伤疤的那些部分不谈,他们就可以像是以前那样生活下去,但是现实从来不像他相像中的那样理所当然。

 

他能看出在这里生活的使者总是小心翼翼的,他却没有一次提出让对方搬出去,使者竟也是没有一次向鬼怪提出想要搬出去。

 

他们之间对话都开始变得奢侈,就好像是真的变成了仅仅是住在一幢房子里的陌生人。

 

鬼怪没有想到第一个打破这场僵局的是使者,他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晚上洗完澡之后从冰箱里拿出了两瓶啤酒,然后在鬼怪愣住的视线中把冰成适宜温度的酒瓶递到了鬼怪的面前:“要喝一瓶吗。”鬼怪感恩戴德般地接住,然后他们从沙发转移到了通往二楼的台阶上,就像是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他们默契地同时撬开瓶盖,水汽的声音爆发开来,然后他们又默契地和对方碰杯,再各自仰头灌下一大口。场景自然熟悉地难以想象。然后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使者先开了口。

 

“你不会觉得我生活在这里让你不自然吗。”

 

“你指的是什么。”

 

“你其实没必要每天晚上都来看我,在地狱的六十年中我几乎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只有用那种姿态入睡我才能够稍微觉得安心一些。”

 

鬼怪没想到使者会这么坦然地提及这个问题,但是很快他又觉得很释然,他所认识的那个使者一向是坚强的,无论是自己的苦难还是伤痛都会想要用能让别人安心的姿态去面对。他知道使者还有后文,所以他没有接话。

 

“我身上的那些伤口早就已经没有感觉了,但是每当别人碰到我的时候我就仿佛体会到地狱中一次又一次的惩罚,那种疼痛让我难以忍受。”使者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很可笑吧。”

 

鬼怪不觉得有多么可笑,他见识过使者因为莫须有的疼痛面色惨白的模样,他也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当年他的心脏被王黎毫不犹豫地一剑刺穿的时候,他的疼痛许是不会比使者轻上半分。只不过他是一瞬间,王黎是漫长的六十年。

 

“那个时候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做。”

 

 “谁知道呢。”使者知道是哪个时候,“可能是因为神最终还是站在你那一边的。”

 

“别糊弄我。”鬼怪转过身看向使者,他想扳过使者的身体迫使对方看向自己,但是他不敢那么做。

 

“……因为我不想再看见你悲伤下去了。”

 

因为我比想象之中更加在乎你。

 

鬼怪听见了从使者心里响起的话语。

 

然后使者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啤酒,就站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鬼怪继续坐在楼梯上,这一瓶喝完了,他就从冰箱里重新拿出一瓶。客厅里的灯光熄灭了,鬼怪不小心碰倒了酒瓶,玻璃在地上碎成一片晶莹。他来到使者的房间,使者用那别扭的姿势已然陷入沉睡,使者没有穿袜子,白皙的脚腕上隐约可以看见裤腿下的一道伤痕。鬼怪没有再帮使者盖上一条毯子,而是在使者身边坐下来,他喝醉了,所以今晚他可以放肆,他轻轻地将使者的头靠上自己的肩膀,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使者是在惊吓之中醒过来的,他一脚踹开了鬼怪,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主动触碰了别人。鬼怪摇着宿醉的头晃悠悠地站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地准备出去做早餐,被使者拦了下来,然后主动去做了搬进来之后的第一顿早餐。

 

等到鬼怪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突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使者的手艺仍旧比自己好,一份简简单单的蔬菜沙拉,被鬼怪吃出了想哭的味道。那天晚上工作结束之后,使者又能开始对着电视剧发笑,鬼怪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靠近使者,最后坐在了使者的身边,使者却只是接过了他递过来的酸奶,而没有再对他产生更多的抗拒。

 

鬼怪突然意识到一切的事情都有转机。

 

然后他在使者准备洗澡的时候把对方堵在了浴室里:

 

“你那痛觉假想的症状,让我来试着治治吧。”

 

 

 

 

 

08.

 

(该段落暂无)

 

“当年你将剑插入我的胸口,如今你又为了我忍受了六十年的地狱业火。”鬼怪的心声传入了使者的脑海,“你和我都不过是在自己折磨自己。”

 

然后鬼怪放开了使者,却是拉着使者的手缓缓放在了自己的胸口,纵使那里早已没有了剑的存在:“我已经不痛了,你也放过自己吧。”

 

“对不起。”

 

鬼怪不知道自己在对谁道歉,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道歉,他只是感受着不断滴落在自己手上的眼泪,觉得心中那一部分空洞渐渐被填满了。使者突然间就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了,不论是那莫须有的疼痛,还是金信掌心的温度,他恍惚记得自己才是那个需要道歉的人,他欠了一句迟到千年的对不起,现在又该对谁去说。

 

最后他在哭泣之中昏迷过去,鬼怪用轻柔的吻擦拭去那些泪痕,然后把使者抱到了床上,替他轻轻地盖上被子。

 

这是六十年来使者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他在柔软的触觉中醒来,第一个看到的画面是坐在床边对自己笑得温和的鬼怪。

 

“睡得好吗。”

 

“还不赖。”

 

然后鬼怪索要了一个早安吻,表现得就像是一对老夫老妻一样,使者没有拒绝鬼怪,嘴唇上柔软的触觉就像是幻觉,鬼怪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向冰凉的身体变得有些燥热,唯独没有出现的是他一直以来难以忍受的疼痛。

 

这个普通的亲吻眼看就要愈演愈烈,使者才急忙推开鬼怪,在鬼怪“现在居然是你主动来碰我了”的调笑声中换好自己工作要穿的衣服走出房间。出乎意料地餐桌上没有放着早餐,使者微微挽起西装的衣袖,拿过水池里的萝卜切起来。

 

鬼怪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使者,把头搭在使者的肩膀上,使者把菜刀在眼前挥了挥:“痛,放开。”

 

“别骗我了,你欠我无数个拥抱。”

 

使者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鬼怪却顺势将他压在了橱柜上,满眼都是毫不掩藏的愉悦与情意:“因为我是你疼痛的来源。”

 

那一瞬间使者在脑海中想了很多东西,比如他这辈子最讨厌的东西还是肉,比如他最喜欢的酸奶口味还是草莓,比如他的蔬菜沙拉里不要放太多的番茄酱,比如以后不准在他洗澡的时候冲进浴室,比如他晚上有工作的时候不准去房间打扰他,比如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能把他的西装给弄脏了。

 

把一切全盘收听完毕的鬼怪笑着凑近使者的嘴:“你这是在跟我约法三章吗。”

 

使者却在无法逃离的距离之中主动迎上的鬼怪的唇:

 

“这是我听过最糟糕的告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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